“京城!人家那个有钱的女儿派人接走了!”郭氏没声好气地答道。
据说是三匹马拉车,用的是京城最时兴的薄纱花样,让建康街上很是热闹一番。
不就是有几个钱嘛,瞧那炫耀的样子!再炫耀也不过是低贱的匠妇!
听了顾乐山的回禀,顾长chūn久久未言。
“这孩子是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他带着几分疲倦地说道,“乐山,你做得太过了……”
顾乐山一脸不以为意,“怕什么,还有渔儿呢,我们渔儿绝非池中之物,不过是一时运气不好罢了,那小子划清界限就划清界限,省得将来再给添祸事。”
听他提到渔儿,顾长chūn的脸色稍微缓了缓,对于顾渔的遭遇,他们都暗叹晦气,但正如顾慎安所说,这也是皇帝对他的一种历练,并非坏事。
细论顾渔此番终归是由顾海惹火在先引起的,渔儿的行事与顾海想比,要让他们安心得多。
幸好还有渔儿,顾长chūn欣慰地舒了口气,纵观这一代没个像样的人,可以想象将来顾慎安之后,就只有靠顾渔撑起整个顾家了。
“走了就走了吧。”他伸手按了按额头,想到那顾十八娘的种种行径,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这样大家都清净了。
曹氏到达京城时已经是六月下旬,一同进京的还有彭一针的妻小,浩浩dàngdàng的三四车人,煞是热闹。
母女相见自然先是垂泪一番,细说别来诸事。
曹氏并没有说被顾乐山为难赶出宅子的事,还是仆妇们见了小姐如同得了主心骨,三言两语地讲了。
“不用理会他们。”顾十八娘闻言淡淡说道。
仆妇们互相对视一眼,觉得一段时日不见,小姐好像变了些,眉眼也平和了几分,不似往日那般戾气外露。
“那娘就住在铺子里了?”顾十八娘问道。
这时彭一针一家见过,也进来了,听见她的话,彭家娘子立刻笑着答道:“那铺子小,怎的委屈了夫人,是信家嫂子邀了夫人和她同住去了。”
信家嫂子?是信朝阳安排的吧,顾十八娘面上浮现笑意,看向曹氏,却见她神qíng有些异样。
“那要谢谢她才是。”她点头说道。
“谢什么,一家人还说什么谢。”彭氏笑道。
“大妹子!”曹氏开口打断彭氏,神色几分惶惶。
一家人?顾十八娘神色微凝,看向彭氏,又看向曹氏,看来除了被顾乐山刁难外,还有别的事发生。
第143章 无意
夜色上来时,彭一针一家告退歇息去了,舟途劳顿的仆妇们也被贴心地打发早歇息。
灵宝挽着曹氏的胳膊,引着她在卧房里四处看,说着这是哪里买来的绢纱,哪里买来的铺设,又引着她看窗台上一溜的时令鲜花。
“已经花了不少钱打点,还费心这个……”曹氏只说道,一面又拿帕子擦眼泪。
说着话,顾十八娘进来了,灵宝便要告退,却被曹氏伸手拉着。
“你哥哥可有了消息?”她问道。
灵宝摇了摇头,但旋即又露出笑容,“小姐说了,一定会找到的。”
曹氏念了声佛,又拉住要走的灵宝,感念她对顾海的有qíng有义。
“这是我该做的,夫人一家对我们恩重如山,灵宝就是能用命换少爷的命,也是值得的……”灵宝说道。
顾十八娘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说话,一面轻轻拨弄自己的手指。
这些日子她荒废了技艺,手指甲都长长了。
这边曹氏絮絮叨叨拉着灵宝说个没完,灵宝渐渐也察觉不对,久别重逢,母女二人不是应该急着彻夜长谈,怎么瞧这样子,夫人好似有些害怕跟小姐独处一般。
“好了,灵宝去歇息吧。”顾十八娘终于发话了。
曹氏顿时变得有些惶惶,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看着灵宝告辞退了出去。
女儿清亮的双目直直看着自己,曹氏只觉得更加手足无措,她刚想找个借口躲开,却见顾十八娘起身走到她身前,挡住了路。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顾十八娘看着娘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颇觉得想笑,但还得压制住。
“没什么……”曹氏垂目喃喃道。
“没什么是什么?”顾十八娘忍着笑绷着脸,“是不是你把女儿我给卖了?”
这句话让曹氏惊得抬起头,忙忙地摆手。
“不是不是,那信家公子跟他们家别人不一样,是个读书人,并不是要算计女儿你的手艺谋利……”她惶惶地说道。
话未说完,看着顾十八娘似笑非笑的面容,又讪讪地低下头。
“哪个信家公子?”顾十八娘问道,声音平静,没有丝毫惊讶。
曹氏抬起头看了女儿一眼,小声道:“信大公子的族弟,唤作chūn芳。”
“信chūn芳……”顾十八娘皱眉念了遍。
“你可能不认得,他是个读书人,跟你哥哥也是认识……”曹氏解释道。
“我认得。”顾十八娘打断她,点了点头。
绿竹亭外,温婉谦逊的求学少年。
她慢慢地转过身,面上虽然依旧古井无波,但嘴里却有一种难言的滋味蔓延开来。
这么说,那一天,那一面,就是为了这个人,而并非自己笃定且微微得意猜透的求药事。
“十八娘……”察觉出她qíng绪的变化,曹氏面上更加惶恐不安,“你,你可是生气娘自作主张?”
不待顾十八娘答话,她声音凄凄地接着说起来,“……在他家住着,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也是早早没了父亲,只留下母子两个……”
“xing子柔绵,勤奋好学……”
“……那时候,人人对咱们避之不及,更不敢提跟你哥哥相识,只怕牵连遭祸,他们母子两个却是满心不平……”
“……十八娘,娘是想万一你哥哥去了,娘是个没本事的,你能有个好归宿,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娘死也能闭上眼……”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是哽咽。
顾十八娘的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转过身,对着曹氏屈身跪下。
“娘,你……受苦了。”她亦是哽咽道。
曹氏疾步扶起她,一面帮她拭泪,一面摇头qiáng笑,“怎么这么说,娘哪里苦,倒是你,苦了你,娘没用什么都帮不上,反而时时拖累你,要你担心……”
“娘……”顾十八娘埋首在她身前哽咽,“女儿知道,女儿知道娘的苦,女儿才是让娘担心……”
这一段人人知道是她顾十八娘在外奔波,受苦受累。
可是曹氏在家就过得轻松了么?儿子生死未卜,却由弱女在外奔波,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心里什么滋味可想而知。
她担忧儿子关切女儿,忍受旁人的冷嘲热讽,又要受自己内心的煎熬。
自古以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他们家中没有支撑门户的父亲,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就是要为儿女遮风挡雨,但是自从女儿大病初醒后,一切都颠倒了。
qiáng势的女儿,挣钱让他们衣食无忧,又挡住了一切外界欺凌。
有这样一个能gān的女儿,身为母亲自然骄傲,但母女关系的颠倒,却又难免带来压力,这种压力表现在她身上就是焦虑惶惶无助、茫然以及深深的自责。
自责自己没用,恨自己救不得儿子护不得女儿,以至于有时候她忍不住想,也许自己死了,儿子和女儿会少些牵绊,日子也会过得轻松些。
顾十八娘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但今日娘一句一个自己没用,面对自己时惶惶的神qíng,眉宇间的焦虑,才让她警觉,一直以来她戒备森森地对外,披荆斩棘地一往无顾,却从没回头看看身旁的亲人承担着怎样的压力。
她自己是重生的,对于那些目前未曾发生的种种悲剧亲身体会过,但娘和哥哥却并没有如此体验,他们却都选择了支持相信,掩藏起自己的惶恐不安,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力图不落后与她,不拖累与她。
一家人的神经都已经崩到极限,疲惫不堪,他们有钱了,且化解了种种危机,但他们有幸福却没有快乐,这就是她要的好结果,所梦求的好命运吗?
“十八娘,我觉得也许并非其然……”她想到顾海说的那句话。
那是顾海出狱后,面对自己悲愤地控诉命运,沉默一时后说的那句话。
“……也许并非命运不可改变,而是我们主宰命运……”少年带着几分磨难后的悟彻,“每个人的命运,论起来都由自己选择的,经过这次事,我更加觉得是这个道理……十八娘,不是命运bī着我们往既定命运上走,而是我自己选择要什么样的命运,十八娘,你别怕,别怕命运会bī咱们踏上原路,放开心,大胆地安心地过好眼下的日子……”
“这就是放下?”顾十八娘喃喃道。
曹氏并不知道女儿在这一瞬间想到什么,听了她没头没脑的话,只当她因为自己冒然应下的亲事而上愁。
“那信家公子的事,你要是不满意,就,就回绝了……”她伸出手,轻轻抚着女儿微皱的眉头。
“还没定?”顾十八娘有些意外,按照曹氏的xingqíng,事qíng只怕已经没有回旋之地了。
“还没纳吉……”曹氏带着几分惶惶垂目小声说道。
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六礼,最关键的一步就是纳吉,这也意味着下聘书,就类似于商场上的合约,一旦落成这一步,就意味着契约已成,此时反悔,便可视为违约。
顾十八娘微微松了口气,旋即笑了笑,“怎么没纳吉?”
按理说信朝阳不会任事qíng停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该在放曹氏离开前将婚事完全地定下来,这才符合他行事。
“我是想问问你的意思……”曹氏轻声说道。
“真的吗?”顾十八娘不信。
真要问她的意思,根本就不会走到纳吉这一步才想起来。
曹氏面上微红,真实qíng绪在顾十八娘面前一展无余。
“是因为,是因为家里有人说……有人说……”她迟疑说道,抬起头看向顾十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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