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闻言小嘴微张,几分讶异。陛下这是安的哪门子心思,这些一看就有猫腻的朝堂事,哪是她该晓得的?
屏风后边一角黑色衣料动了动,昭盛帝往那向瞥一眼,敛色低咳一声。转头见纳兰峥好像吓傻了,就换了个话头:“七日前,朕命你父亲躬身下一趟西南,督办剿匪事宜,你或许不晓得,这里头也有蹊跷。”
因牵扯到父亲,她不得不问:“陛下何出此言?”
“你方才瞧见朕这太宁宫外头聚集的官员大臣了吧?这些人,一部分是别有所图的恶人,一部分是真心实意忧心朕的忠臣。可不论是哪种人,他们今后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你可能懂?”
纳兰峥不明白昭盛帝为何要跟她一个闺阁小姐说这些,登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只是终归脑袋还勉qiáng保持着清醒。
恶人与忠臣自然不会在脑门上贴标签,今日闻讯赶来的这些官员都是有问题的。便是忠臣,也是行事冲动沉不住气,头脑不够灵活,不堪重任,总归一样都要倒霉。
居上位者,不仅需要忠臣,更需要聪明的忠臣。她的父亲是武将,资质又远不如亡故的祖父,忠心归忠心,却没有文臣那般活络的心思,倘使未去西南,今日也必是那些人里的一个。
她想通了这些环节,立刻诚恳道:“阿峥先代家父谢过陛下了,陛下今日的恩qíng,魏国公府必不敢忘。”
“朕可不是来向你邀功的。”昭盛帝笑了笑,“朕是想让你晓得,如今朝中诸多不安分,朕也存了整治的心思,却没想过要动魏国公府。”
昭盛帝身为一朝天子,成日里面对的都是些心思深沉老谋深算的人,实则是从不会将话说得这般直接的,只因想到纳兰峥终归年幼,才少绕了弯子。
纳兰峥也觉得绕弯子十分疲累,她又不像那些巧舌如簧的官员,有那种话说三分,意入九分的口才,就直言道:“陛下是想要扶植魏国公府吗?”
昭盛帝不知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骨子里当真有几分胆气,闻言倒觉欣赏:“可以这么说。”
“陛下yù扶植魏国公府,阿峥自然高兴,却实在想不明白,陛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她一介女流之辈,将来又不可能撑起门庭,做魏国公府的主事,陛下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才要与她说这些话?分明该与父亲商议才是。
“你父亲那里,朕自然也有说法,只是朕今日也须得问你一句,朝廷与皇家有许多蹊跷古怪,今日是硕王,明日兴许还有其他。这里头的究竟,你想晓得吗?”
昭盛帝说了这半晌,为的竟还是起始叫纳兰峥答不上来的那一问。
她闻言忍不住攥紧了衣袖,又听他换了个词重复道:“朕问的不是魏国公府,而是你,你敢晓得吗?”
第24章 良苦心
偌大一个仁熹殿里,金铜shòu耳三足炉里静静焚着安息香,紫檀雕云龙纹嵌玉石座屏风后,谁人的呼吸不由跟着紧了紧。
这最后几字问得纳兰峥心下一颤。
实则湛明珩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很大程度上都继承于他的皇祖父,只是后者毕竟已身居高位数几十年,她在前者跟前还能勉qiáng提上来的底气,到这儿就消散无踪了。
被这样的目光盯住,她的心忍不住“砰砰”跳起来。这天子爷实在不是好糊弄的主,她平日那些打擦边球的招数不知可还堪用。
她犹豫半晌嗫嚅道:“陛下,我……我听不明白。”
昭盛帝显然听见了她的回答,却是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好似在判断她是真没明白,还是明白了却装傻。
纳兰峥险些就被瞧得败下阵来,要承认自个儿装傻了,心一横咬了咬牙才没开口,憋着股劲硬着头皮迎上那叫人心胆俱裂的目光。
整个大穆王朝,又有几人敢这般直视帝王的眼。昭盛帝似乎也有几分讶异,终于停下了绕抚玉扳指的手,望向她身后那盏屏风:“罢了。”
纳兰峥刚松了口气,却听他继续道:“左右为时过早,你慢慢想便是,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朕,总归朕还能活个几年。”
她一口气有得出没得进,直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他们湛家人怎都如此难对付!也不晓得陛下究竟看没看出她说谎,她忽然有点后悔,自个儿不会摊上欺君重罪了吧?
昭盛帝倒是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她话了几句云戎书院的家常便放她离开了。她前脚刚走,湛明珩后脚就跟着从屏风后边出来了。
他原本的确乘了轿子走,半道里却越想越不对劲,这才折返了回来。若非皇祖父一直盯着屏风以示警告,他早沉不住气了。
昭盛帝抿一口茶,淡淡觑他一眼:“你小子总算要比五年前有长进。”当年他宣纳兰峥面圣的时候,他就曾不管不顾闯了来,如今好歹学会了听墙角。
湛明珩的确不那么莽撞了,只是脸色却也不大好看:“皇祖父,您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昭盛帝一挑眉:“朕以为,你见着朕第一句该是询问朕的病qíng。”
“得了吧,皇祖父!旁人不晓得您,我还能不晓得?您又使诈了。”
昭盛帝搁下茶盏,虚虚点住他:“须知兵不厌诈。”
“那您诈诈朝臣也便罢了,怎得还诈上纳兰峥了?”他眉头蹙得厉害,“您方才那席话,莫不真是我想的意思?”
闺阁小姐哪有资格涉足朝争的,除非她嫁入皇家……嫁给他。
“嗯?”昭盛帝诈完了朝臣,诈完了纳兰峥,似乎还预备诈一诈自己的宝贝太孙,“你倒说说,你以为朕是什么意思?”
湛明珩被问得一噎,张了张嘴却觉说不出口,半晌才道:“反正您不是那个意思便好!”
他闻言大笑起来,完了道:“朕如何不是那个意思?你可知你父亲十六便娶了你母亲?”
“可纳兰峥才多大啊!”湛明珩几乎脱口而出,说完瞧见赵公公的暧昧神色才发觉被诈了,气得话都没能讲利索,“父亲……父亲归父亲,我与我朝一般男子那样,成年娶妻就是了!您这些话,且过三年再与我讲!”
赵公公眯fèng着眼,掩着嘴小声跟昭盛帝道:“陛下您瞧,再过三年,纳兰小姐恰好十五及笄,太孙殿下实则心里都是算计明白了的。”
湛明珩听见这话脸色就青了,他可没算计过这个,不过三年后也恰好弱冠罢了!
“明珩,你且慢着回绝朕。你仔细考量考量,倘使朕想与魏国公府结亲,叫你从纳兰家如今待字闺中的三位小姐里挑一个纳妃,你预备挑谁?”
湛明珩青着脸想了一会儿:“皇祖父,孙儿不答假设xing问题。”
哟,规矩还挺大。
昭盛帝撇撇嘴,竟似一副无赖样:“那朕去掉‘倘使’二字就是了。”
论脸皮,他还是厚不过皇祖父的,只得实话道:“孙儿不想与陌生女子过相敬如宾的憋闷日子。”
昭盛帝闻言笑意更盛:“就依你所言。”
还未意识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作了什么要紧决定的太孙殿下就这样被他那黑心黑肚肠的皇祖父赶去处理太宁宫外头的烂摊子了。
待他人一走,赵公公就弯下腰问:“陛下,实则身为皇室继承人,弱冠年纪成家确实晚了些,您就这么纵着小太孙?”
昭盛帝似乎不大认同:“倘使朕当真觉着晚,自然另择合适的人选,亦或不顾纳兰女娃年幼,先且赐婚。偏生朕却以为,对明珩而言晚些成家是好事。朕不怕他不收心,反倒忧心他年幼成家,早早变得内敛起来,与他父亲一样。你莫看明珩似乎像朕,实则那xing子也有随了他父亲的。他骨子里并不如何积极,锋芒与浮气不过表象罢了。否则你以为,他能在云戎书院里待得住,拿着个落魄身份一憋就是五个年头?”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朕还记得,五年前皇家chūn猎,朕问他可要自己处置那桩事,他却说,‘jiāo给皇祖父就好了,我有什么可查的’。朕永远记得他的神qíng,像极了他那个遇事十分悲观的父亲。他竟还问朕,湛允可真是他父亲的心腹。一般孩子在他那年纪,哪会这般疑心人,何况人还是朕亲自替他查明白了的。”
“太子妃生他时落了病根,因而去得早,他自幼没了生母,后来又有了他父亲那桩事……明珩这孩子,实则绝不像表面看来那般轻忽。朕这才格外宠着他,不想叫他觉得自己不被重视,以至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赵公公虽为天子近侍,却也少听昭盛帝掏心窝子讲这许多话,一句句仔细记好了,又道:“陛下用心良苦,小太孙总有一日会明白的。”
“可不是用心良苦?就连纳兰女娃,朕也替他‘筹备’了多年。你不晓得,朕当初一见明淮拿来的那卷《huáng石公三略》就有了这心思,亏她真没叫朕失望!”
赵公公掩着嘴笑起来:“奴才就说嘛,陛下有意扶植魏国公府是一面,可更要紧的却是另一面,您是替小太孙相中了魏国公府的四小姐呐!这位四小姐与小太孙投缘,脑袋灵光不说,又奈何得了小太孙。小太孙若真纳了名与他相敬如宾的妻室,怕就从此闷气了,还是像纳兰小姐这般的好,有她在,这宫里头都热闹些。”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朕就是想让明珩有个拌嘴的人!”他说着似是喜极了呛着,忽然咳嗽起来。
赵公公忙去替他顺背:“陛下,奴才合计着,您该告诉小太孙实话的。”
昭盛帝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朕可没扯谎子,朕好端端的。”
“那中风之症确是您使的诈,可您瞧您咳得这般厉害,不与旁人说也罢了,怎得连小太孙也瞒着呢。”
“人老不中用了,秋日里燥得很,咳过一季便好,不必叫他替朕烦心,外头还有一团乱子等着他。”
赵公公闻言暗暗叹了口气。陛下从前是多不服老的人呐,如今竟也一口一个“不中用”了,岁月当真饶不得谁啊。
……
纳兰峥装傻充愣回了府,翌日照常去云戎书院,听闻湛明珩足足请了一月的课假,竟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昨夜没睡好,梦见陛下拿刀子追她,一面喊:“你这女娃竟敢装傻欺瞒于朕,看朕不拔了你的舌头!”
又或者是:“你若不当朕的孙媳妇,朕就抄了你的家!”
她在梦里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哭笑不得。这梦倒有几分真实,她回府后仔细考量过了,天子爷看似通qíng达理,实则哪里给了她回绝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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