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峥的眼皮蓦然一跳。
“陛下择了你,是认为你对太孙登基乃至治国将有助益,因而才问你愿不愿意,你能明白父亲的意思吗?”
纳兰峥不说话了。
她忽然记起五年前卧云山的那桩事,记起了太子奇怪的死,记起了前不久硕王与户部侍郎间的古怪。
“父亲,太孙如今还岌岌可危吗?可我一个闺阁女子,也不懂得许多,陛下又如何认定我对太孙将有助益?”
“那就是陛下的考量了,父亲以为,陛下身居高位多年,最是jīng明,绝不会识错了人。”
“如此说来,父亲也希望我做太孙妃吗?”
纳兰远摇了摇头:“父亲说了,古来几位太孙能得善终,即便此番所见,咱们的太孙的确魄力非凡,却也须知,他的周身多的是豺láng虎豹,但凡一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成为王,败为寇,那个位子太高了,要么坐上去,坐稳当了,要么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纳兰峥忽然觉得喉咙底有些gān涩。
“你祖母总巴不得你嫁给皇家,父亲也曾那样想过,只是五年前卧云山那桩事后却没了这念头。咱们魏国公府的富贵,不须你一个女孩家来成全,父亲不求权势,但望你们几个孩子都能安稳顺遂一生。”
她点点头,垂着眼想了一会儿:“父亲,方才是我答得太快了些,此事还得容我……容我好好想想。”
纳兰远闻言倒是讶异,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我还道我的峥姐儿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怎得,你这就改了主意?”
“阿峥还是不想做太孙妃的!只是……”
她憋了半晌脸都涨红了,却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纳兰远面上望着她笑,心里头却暗暗长叹一声。
方才那番确是他心里话不假,可却也是陛下要他讲给这女娃听的。想是陛下早算准了他家峥姐儿的心思,晓得如何能叫她心甘qíng愿做了他的孙媳妇罢!
天子爷老谋深算势在必得,拿恩义来绑他家峥姐儿,他这嘴硬心软的女孩又如何逃得了那皇家的手掌心啊。
为人臣子,亦是诸多无奈。他想了想说:“罢了!”
纳兰峥疑惑抬眼:“父亲?”
“父亲对这桩事不赞同亦不反对,左右陛下疼爱你,给了你机会抉择,你便好好考量,想明白了再答。此外,陛下还有句话叫父亲转达,说是太孙赖在那东宫不肯回书院念书,问你可有法子治他。”
纳兰峥一愣,她能怎么治他啊……
……
翌日休业,绿松一早便来问纳兰峥可要去松山寺。
小姐这些年放心不下姨娘,与老爷央求了每季都去探望她一回,前些天入了十月,算来就该是近日了。
纳兰峥却摇摇头说:“看这天色午后怕是有雨,近郊车行不便,待下回休业再去。”又问,“绿松,我的金叶子你给我搁哪儿了?”
“小姐问的可是五年前陛下赏您的那枚?”她说罢就取了钥匙去开首饰盒,三两下拣出一枚半个手掌大小,通体金色的叶形饰物来,“奴婢好生藏着呢,您瞧。”
纳兰峥接过后在手心掂量了一番:“你与蓝田替我拾掇拾掇,我今日要入趟宫。”
绿松与蓝田十分惊讶小姐这番举动。这枚金叶子搁在首饰盒里五年之久,若非纯金打的早该锈了,小姐却是头一回取出来用。
两人被勒令不许及早将这事告诉老太太,又听小姐的吩咐,替她拾掇了一身素净衣裳,也没用什么贵重首饰。
胡氏待纳兰峥人到府门方才晓得她预备入宫,登时气得不行,想逮她回来重新梳妆。
她没料到这般还行不通,只好跟胡氏说:“祖母,阿峥晓得您的意思,只是太孙就喜欢素净的女孩!”
胡氏这才将信将疑放走了她。
她进到马车里头顿觉哭笑不得。湛明珩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她可不晓得,即便晓得了也必然不会投他所好,唱反调还来不及!
陛下昨日开了金口,纳兰峥不敢不从,想着多不过废些口舌,再不然揪着湛明珩耳朵拎他去书院就是了。她心里头盘算着先拿这金叶子去面见圣上,再请圣上允她走一趟承乾宫。只是待入了宫门递了金叶子,换了乘银丝帐蔽身的轿撵,却发觉那路不对劲,似乎不是去太宁宫的。
她偏头问轿中随侍的宫婢:“这位姐姐,我没大认得宫里的路,却不晓得这是要去哪?”
宫婢十分恭顺,朝她颔首道:“回纳兰小姐的话,这是去承乾宫的路。”
她一愣:“陛下眼下在承乾宫吗?”
那宫婢心里奇怪了一下,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兴许是奴婢想错了,纳兰小姐要寻的是陛下,而非太孙殿下?如此,奴婢这就去替您安排。”
纳兰峥忙拦了她:“且等等!”说罢似想通什么,攥起手中的金叶子,“你的意思是……这金叶子是太孙的信物?”
“是的,纳兰小姐。”
“那咱们就去承乾宫。”
纳兰峥朝她一笑,心底却暗暗腹诽起来。
好哇好,敢qíng陛下早便动了那般心思,当年竟还一本正经与她说,何时想进宫耍了就拿着这叶子来。
耍什么耍,幸好没耍,否则可不早耍成了他的孙媳妇!
今日这出所谓“逮人”,怕也是他的诡计罢!湛明珩都多大了,哪里还会赖学的!
轿子稳稳当当行了一路,在金銮殿正门前的天阶下方停住。纳兰峥抬眼就见一长串绯青绿三色官袍的人从里头走出,三两个一群谈论着什么。
宫婢见状忙与她解释:“纳兰小姐,眼下恰是赶上了散朝的时辰,您看是叫您的轿子先行,还是等大人们走了再上前去?”
纳兰峥自然不愿惹人注目,又想既是方才散朝,湛明珩该也没那么快回承乾宫,左右她去早了也得等,就说:“等大人们先行吧。”
宫婢颔首应是,吩咐宫人将轿子移去道旁的树荫。
纳兰峥倒守着礼数没东张西望,可那人cháo恰是往她跟前来的,她就奔着不瞧白不瞧的心思瞥了几眼。
这一瞥便当先认出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绯色盘领右衽袍,公服花样是符合二品规制的小独科花,行止间大气自成,器宇轩昂,哪怕跟武将比也丝毫不差。
那是她前世的父亲,如今的内阁首辅兼刑部尚书,公仪歇。
这是她十二年来头一回见他。
大穆王朝的江山是太祖皇一寸寸打下来的,因而建朝以来始终武重文轻,昭盛帝为防武将乱政,这些年刻意拔高了文臣的地位,企图以文制武。如今身为文臣第一人的公仪歇也是一句话顶一片天的人物了。
纳兰峥远远瞧见公仪歇身后追了几名官员,看似有事相求的模样。可他理也不曾理会,就这样大步流星地走了。
她这位父亲还如当年那般,一点不怕得罪人。
一旁的宫婢见纳兰峥眼神发直,还道她是在寻太孙,就说:“太孙殿下散了朝都会与几位辅臣去内阁议事,只是不走这条路子,怕得叫您在承乾宫多等一会儿了。”
纳兰峥回过神来,也没多解释,朝她点点头,心里却想起了另一桩事:怎得没瞧见顾池生?弱冠年纪的户部郎中,想来该是前程似锦才对,没道理不参与朝议的。
正奇怪着,就见旁侧大道上走来两名青袍官员,其中一名与另一名感慨道:“公仪阁老不愧深得陛下信任,瞧这清正廉明的作风,自己一手带大的学生下狱了,非但不救上一救,反还亲自审讯用刑,实在叫人唏嘘。”
“话虽如此,依我看,阁老也是回天乏术。毕竟罪证凿凿,说顾大人与那严老贼没得沆瀣一气,谁信?阁老再怎么如何心疼学生,也未必能将黑的说成白的吧?”
“当真人不可貌相,我瞧顾大人实在不像那等……”
两人渐渐走远,再听不见下文,只是也够了。这些零碎的话已让纳兰峥明白了事qíng的原委。她讶异地张着嘴,连重新起轿了都未发现。
顾池生下狱了,是因与已被问斩的严笑坤勾结之故。这如何可能呢?
那算是她从小看大的孩子了。她记得他幼时的卑微与谨慎,记得那双将她从湖底深渊一点点拉上去的,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记得他朝她递来镯子时和煦温润、清朗无边的笑。
即便五年前卧云山行宫一别,她再未见过他,却从旁人嘴里听过他太多事迹。十四岁的少年解元,十八岁摘得状元桂冠,短短二载便走出翰林院,得了平庸之辈须花十年不止才有的成就。
杜家那早他三年入仕的探花郎,纳兰峥如今的长姐夫,全然不比他的卓绝才能,很快就远远落在了后头,如今反要听从他的差遣。
那样的一个人,怎会与佞臣勾结,做贪污苟且自毁前程之事?
她晓得公仪歇的xingqíng,便是当年他在她跟前始终是慈父做派,实则却心xing狠戾。以他对学生的严苛程度,必然不会对顾池生留qíng面,甚至还可能加倍用刑。
恐怕这罪名,他认是死,不认是生不如死。
纳兰峥乘着轿子入了承乾宫,心内百感jiāo集。她奇怪着,倘使顾池生真与严笑坤勾结,何以这桩事直到后者被问斩才浮出水面。照案发日子看,顾池生下狱似乎是湛明珩的意思,他对此就没有分毫怀疑吗?
她这是心不在焉,全然忘我了,直到听见一个yīn测测的声音响起:“纳兰峥。”
她蓦然抬首,就见一身外罩九fèng乌纱皮弁服的湛眀珩脸色yīn沉地坐在上首那张紫檀木桌案边望着她。
她下意识“啊”了一声,抬头朝四面望了望。
她哪时候进到湛明珩书房的?还有,不是说他这会该去内阁议事吗?
站在湛明珩身后的湛允拼命向一脸懵懂的纳兰峥挤眉弄眼,似乎想提醒她什么,奈何她还未反应过来,人太孙就先发话了:“你晓得自己进来多久了吗?”
她不晓得。
湛允悄悄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答案为半盏茶。
纳兰峥有些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
他就这样瞧了她半盏茶吗?难怪要生气了。
实则她也并非粗心的女孩家,不过想是与湛明珩打jiāo道才没那么多顾忌。要换做去太宁宫,她便是想事qíng想得再入神,也不会瞧不见天子爷的。
湛允在心底默默哀叹一声。主子下了朝原本是要去内阁议事的,听说纳兰小姐不请自来了,思忖着左右无甚大事,就将等在内阁的辅臣都赶了走,匆匆回了承乾宫,甚至还比纳兰小姐早到了那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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