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如今形势严峻,眼下这面沙盘并非幼年时的嬉闹,而是真刀真枪。动一动手指便是一座城池,成千上万条xing命。
她为此绕着沙盘来来回回地走,一遍一遍推翻重来。
湛允来的时候,就见纳兰峥蹙眉站在沙盘前,一手端了杯苦茶,小口小口地呷,似乎是想提提jīng神头,好别犯了困。但她分明不喜苦味,也不喜饮茶。
他这些日子以来时常觉得奇怪,为何纳兰小姐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主子在,她瞧见只老鼠也要惊叫。主子不在,天要塌了她也气定神闲,不慌不忙。
现下细想,或者这便是这个女子的奇异之处吧。他忽然有些懂得主子为何对京城大把大把的玉叶金柯瞧也不瞧一眼了。
这样的女子,细水长流里方可见惊艳。日升月落是循规蹈矩,夏去冬来是陈词滥调,但她每一日都有新的模样。
他这边正出神,忽然听见纳兰峥的声音:“允护卫。”似乎是看见他来了。
他点点头,应声上前,先说:“军报的传递路线是畅通的,但主子那处始终未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吧。八百骑兵深入敌军大营,必是你死我活的速决,如今既不见胜负,便是生了什么咱们不晓得的变数。”她说到这里笑了笑,“他不会打无把握之仗,我相信他。”
完了再补充:“贵州的qíng形便不要传信报过去了,免得扰乱军心。身在敌境,最忌讳的便是被动与牵制,此处我尚且应付得来,别给他添乱子。”
湛允点点头:“属下已照您jiāo代的,将备战事宜统筹安排下去,目前贵州都司下辖的十八卫及十一所皆已得令,各地卫所指挥使俱都严阵以待。另外,属下已命人调集了贵州卫及贵州前卫的兵力,一万一千八百将士听候您的指示。”他说到这里犹豫一下,“纳兰小姐,对方既是冲您来的,您为何不将附近各府卫所的兵力抽调一部分安cha入贵阳呢?”敌军可有三万人啊。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贵阳府是最后一道防线,倘使前头的防御不堪一击,只会叫敌军愈发大振士气。于公理当如此,于私,你也晓得如今的朝堂是副什么模样。四川与贵州的地方军备力量被湛明珩带走了一部分,如今此地失守,难保湛远邺不会祸水东引。但凡他说一句,是川贵的军备皆赶去支援太孙了的缘故,朝堂上岂不闹翻了天去?哪怕对方的确冲我而来,但我若调兵护卫自己,又置百姓家国何在?”
她的神色柔软一些,弯起的眼里竟似有熠熠的光芒在闪烁,缓慢而肯定地道:“我的未婚夫不是旁人,他是大穆的太孙。国难当头,我在此地的一言一行便等同是他。湛远邺要的便是我惊慌害怕,好拖了他的后腿……”她微微一笑,“三万敌军何妨,我便当真身死于此,也不会叫他为我背上千古罪名。”
湛允闻言微微一怔,已知劝不动她,也不好真给她药昏了带走,只得不再说了。又听她道:“贵州都指挥使李鲜忠曾是我祖父的部下,他的为人尚可一信,一会儿叫他来一趟,我jiāo代他些事。”
“您想命李指挥使率兵迎敌?”
她点点头:“莫说朝廷本就不会派将领前来支援,便是来了也根本赶不及。”
他神色震惊:“可李指挥使走了,贵阳怎么办?您又不能……”您又不能上阵杀敌。
纳兰峥眼皮子一抬,笑道:“不是还有你吗?允护卫。”
湛允一颗小心脏被这话给惊惹得砰砰直跳,游魂似的去都指挥使司衙门请来了李鲜忠。
这位面容沧桑,看来饱经风霜的老将听完纳兰峥的嘱咐,当即单膝跪下,拱手道:“末将定当不负所托!”
她抬手虚虚一扶他:“李指挥使曾跟随祖父驰骋沙场,比父亲尚且年长,纳兰峥受不起这一拜,还请您快快起身。”
李鲜忠颔了颔首站起来。
纳兰峥便指了指沙盘道:“您对此地qíng况了解的比我要多,我想请您瞧瞧这沙盘。”
李鲜忠这才完全抬起头来,只是这一抬头,眼中霎时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他起头还觉得不信,惊变突生,敌军入境,魏国公小女不过十三年纪,何以能够这般沉着老练,有条不紊地布防了贵州全境。
直至眼下瞧见这一面不可不说惊艳的沙盘。
纳兰峥的注意力在旁处,自然没察觉他的诧异,指着沙盘上边一处盆地道:“四川省境内地形复杂,不论骑兵、步兵皆行路颇难,敌军横穿川西,为求悄无声息必然要快,因而定已消耗甚大。入贵州省境后,他们应当暂缓脚步休养生息,否则一旦深入我大穆腹地,后续补给将无法跟上。”
她说罢伸出手指虚虚划了一道线:“敌军从西北来。贵州省境内八山一水一分田,多山高谷深,绵延纵横之地,层峦叠嶂之下,亦够拖延些许时日。如此算来,假设敌军全然不遇抵抗,先锋部队到达贵阳最快也须五至七日。”
她说罢点了点沙盘上边几面赤色旗帜的位置:“但事实是,我大穆并非任人宰割的鱼ròu……如此布防,李指挥使以为如何?”
李鲜忠再开口时,比前头还更要恭敬几分:“回禀纳兰小姐,末将以为,您的布防已可谓占尽地利人和,应当可行。”
“如此说来,您有把握阻敌多久?”
“倘使萧墙之内无敌手,当有十日。倘使再占尽天时,或有十五日。”
纳兰峥闻言稍稍一滞,苦笑一下:“您是明眼人,有防备自然最好,您的部下如何,您应当比我清楚,我便不越俎代庖了。”言下之意,叫他当以大局为重,不必心慈手软。
“末将明白。”
“还有一点,贵阳笼统五座城门、五座城楼、两个水关,照您看,倘使敌军意图攻城,是否可能选择此二城门?”说罢伸手指了指。
“纳兰小姐所指不错,应当便是此二中取其一了。”
纳兰峥闻言点点头,将两面赤色的旗帜分别cha到了两座城门口。
……
贵州省境的守备在抵挡了十三日后彻底崩溃。十一月二十五,狄人的铁骑bī近了贵阳府。
入夜后,狄军营地的huáng金王帐内,闲闲抿酒的人淡淡瞥了一眼帐外的星辰。侍从的亲信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也看了一眼,想了想低声问:“世子,大半月过去了,何以那头一点消息没有?”
卓乙琅嗤笑一声:“恐怕是穆京那位小瞧了他的侄儿,我也小瞧了我的好兄长。”
“您的意思是……?”
他皱皱眉没答,却是很快又笑起来:“怎样都无妨,百里外便是贵阳城门……”说罢伸出两根指头一拧,“捏住了她,就捏住了他的命门。”
“既是如此,世子预备何时攻城?”
他轻轻chuī出一口气:“不急,再等等。”
王帐的灯火夜深时还亮着。卓乙琅手肘枕着玉枕,斜倚在美人榻上小憩。直至夜半时分,一阵风chuī入帐帘,chuī皱了他手边杯盏里的酒液。
他霎时睁开眼来,眼底一片清明之色,嘴角一扯正襟坐起,向外道:“东风来了,点兵出发。”
纳兰峥也是被这阵近乎作妖的大风给惊醒的。刻意移开了一道fèng的窗子霎时被chuī得大响起来,她闻声蓦然坐起,偏头看一眼天际星辰,吩咐白佩赶紧替她拾掇一身男装。随即命人去知会湛允。
男装是早便备好了的,白佩替她穿戴完毕,瞧着她的脸道:“小姐,您的脸生得太好看了,男装也是遮不住的,您既是怕给人落了话柄,叫他们说您以女子之身扰乱军心,那奴婢还是替您将脸抹黑一些,眉也画粗一些的好。”
她点点头,示意她怎么丑怎么来。
湛允早便是铠甲加身整装待发了,进来就瞧见纳兰峥玉带束发,一身俊朗扮相,诧异道:“您这是要去哪里?”
纳兰峥戴了披氅上前,迅速道:“风向有变,敌军不会放过这般天时地利之机,立刻换防至西城门,不必担心我,我只在后方督战。”
她说到这里抬起眼来,直直望着他:“允护卫,我与这一城百姓的xing命……就jiāo给你了。”
第67章 qiáng势回归
湛允连夜带军出城阻敌,纳兰峥则到了距西城门不远的临时大营里。
她虽因裙装像不得话,刻意打扮了一番,可凡是有眼睛的皆瞧得出她并非男儿身。士兵们为此俱都眼光诧异。
但虎符当前,没人敢出声质疑,不过心里想想罢了。纳兰峥也未多与他们搭腔,大致了解了军营现下的qíng形便入了军帐。
公差携未婚妻随行并非光彩事,因而许多士兵此前并不知qíng,是眼下窸窸窣窣一阵询问才晓得来人原是魏国公府的四小姐,大穆朝的准太孙妃。回想起前头一层层下达的近乎无懈可击的布防令,倒有不少人因此肃然起敬。
首战至关重要,纳兰峥的军帐不拉帘,为便宜分辨天时。军营里头备战的士兵们便隐隐约约听得见里头传出的女声。
他们听见她似乎在与几名参将分析敌qíng,商议应战的对策。有人提出了异议,像是说及了弓箭手。但她并未多作解释,只笑着说:“倘使您一个时辰后仍如此以为,我便听您的。”
结果一个时辰后,城外传来第一封捷报,那参将就再没说话。
与狄军的第一场较量苦战了一日夜,军帐里头的灯火彻夜未熄,翌日天蒙蒙亮时,湛允挂了彩回营地。大伙都晓得首战告捷了,但无人笑得出来,因明眼的都算得出,此战凯旋的将士多不过去时的三成。
这无异于是在拿人ròu板子阻敌。
湛允浑身皆是血泥,见到纳兰峥迎出来便要向她回报兵损qíng况,却被她一个眼色止住,忙噤了声,先随她回了军帐。
纳兰峥叫人拉拢了帐帘才低声道:“本就敌众我寡了,这些话不要当着将士们的面讲。”
他点点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伤亡超过三千。
纳兰峥沉吟一会儿道:“不必灰心,狄人单兵作战的能力的确优于我军,何况此战是他们的弓箭手占据了天时,下一战当能减少一半以上伤亡。咱们不求一举退敌,但凡城门不破便是胜利。”说罢吩咐一旁的白佩,“你先替允护卫治伤,我去营中确认补给。”
白佩便替湛允卸了铠甲,亏得他所受多皮ròu伤,未伤及筋骨,不多时便处理完了。湛允谢过了她就预备穿衣,却忽然听她道:“允护卫且慢,此处还有伤口未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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