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rǔ娘的话说,他生得同生母颇有几分神似。
可当他真的见到了燕娴,心中震颤无以言表。
眼前的人分明是个老妪,又如何会是他嫡亲的妹妹?
不论是花白的头发。还是手背上隐隐出现的褐色老年斑,抑或是她面上一道道的皱纹,都叫人骇然。甚至于,她比之那些官宦人家保养得宜的老太太。也是相去甚远。
燕淮愣在当场。
燕娴却睁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甜甜唤了声“哥哥”。
说不出的怪异跟不搭调。
燕淮瞧着,反倒蓦地松了一口气。
垂垂老矣的人,眼神多半是浑浊的,眸中没有光彩。可燕娴眼神极清亮,极纯澈。
燕淮顿时明白过来,眼前这人,的确是他那饱经波折的妹妹。
俩人一别十数年,在父母皆亡后,方才相遇。但搁在燕娴眼中。似乎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叫人怅然的。于她而言,能见到他,此生便足矣。她见过了父亲,亦见过了兄长,唯独没有见过母亲。可母亲早在她还未出世之前,便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这一生,只要还活着,都是没有法子见到她的。
所以她早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便知道,自己这世能见到父兄,便是极好。
怨天尤人。不会让她少痛上些,也不会让她的病痊愈,更不会让她去世了的母亲死而复生。
艰难的短暂人生里,她在黑暗中,摒弃了泪水,学会了笑。
她的笑容总是格外明媚。笑颜绽开的这一瞬间,甚至会叫人忘了她此刻的容颜,是属于老迈二字的。
燕淮在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声,面上亦露出笑意来,“等秋风起了。景致更好,到时候我带你去西山看红叶。”
燕娴摇了摇头:“西山太远,我去不了。”
她活得太明白,明白什么是自己能做到的可以做的,亦明白什么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不怕,哥哥背着你上山去看红叶。”燕淮眼眶微红,不敢叫她瞧见,“再不济,我们乘了马车在山脚下寻个好视野遥遥地看,也别有一番滋味。”
燕娴闻言,忽然抬手按在了他的手上,笑吟吟道:“哥哥莫不是想请那位小姐一道去看红叶?”
燕淮低头,看一眼她gān瘦的手背,有些气闷,面上笑意渐渐难以维系。
他忽然道:“我上回同你提过的那位大夫,医术十分高明,连病入膏肓之人,亦能救回来,你的病,兴许他能有法子也说不准!要不然,还是请他来看一看吧?”
燕娴却没答应,她微笑着,口中的话却很残酷:“整整十三年,什么样的大夫我没见过,什么样的药我没吃过。哥哥一直对爹爹怀有心结,可爹爹待我,却是尽了全力的。我能活下来,就是个天大的奇迹,更不必说活到这般年岁。”说着,她声音渐弱,“我已没几日可活了哥哥,就不必再折腾了,一来我身受苦痛,二来也是扰了那位大夫。我如今可只想同今日这般chuīchuī风看看天,能同哥哥说说话,哪怕是死,也已经无憾了。”
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极清楚极明白。
燕淮听得心都快要碎了。
鹿孔不过比他长几岁,如今还年轻得很,比起太医院里的那群御医,可谓是正当时。即便他如今一时半会对燕娴的病没有法子,假以时日,兴许就能想出法子来是有可能的。
燕淮不愿死心,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燕娴年迈老死。
可燕娴说的话,又像把刀子似的,狠狠扎在了他心上。
她被折腾了十几年,每一日活着都似是走在huáng泉路上,早已是身心俱疲。
他想救她,可对她而言,却已不愿意再这般走下去了。
他沉默了下去,燕娴则笑着攥住他的袖摆,道:“哥哥不要挂心我,倒是该多想想你自个儿的事。我可不想在还没能见着嫂子之前,便撒手人寰。若真那样,委实亏了些。”
“别胡说,什么撒手人寰!”燕淮轻斥了声,眼眶愈发红了。
大概是血脉相通,天xing使然,又或是燕娴这样的孩子,没有人能厌她,兄妹二人从初见开始,便是相见恨晚。
他们是对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兴许也正是因为如此。燕淮越来越不敢去想,不知何时,她便会舍弃这幅衰老的皮囊,撒手而去。
燕娴却总将自己随时可能会死的事挂在嘴边。
她知道。她每说一回,就是在自家哥哥心上多割一刀。
可是她还是要说,必须说。
只有这样反反复复地告诉他,等到她真的离开的那一日,他才会麻木,才不会那般悲痛。
人呐,谁让痛苦的,总是活下去的那一个。
她继续笑着,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哀痛:“哥哥,我可是说真的。你若真喜欢那位小姐,不若早些将她娶回家来吧?”
自小被深藏在僻静之处长大,身边来往的人不过寥寥,她虽聪慧懂事,却并不大通人qíng世故。
她只知。自家哥哥似有欢喜的人了,既喜欢,早日娶回来多好。
燕淮望着她,yù言又止,耳朵微红,良久方道:“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燕娴瞪眼。奇怪极了:“哥哥这般好的儿郎,竟还有人不喜欢?论样貌论家世门第论本事,哪一样能叫人不喜欢?”
她说得过于直白,燕淮听着,耳朵尖尖愈加红了。
他讷讷道:“你除了我,也只见过父亲跟吉祥如意罢了……”
“哥哥这话。倒是嫌我见识过的男人太少?”她轻咳了两声,“我梦里,可也是见过不少的。”
燕淮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嗔她道:“你这做的什么梦?”
燕娴瞪他一眼,连忙调转话头:“不谈这个不谈这个。哥哥还是同我说说我的未来嫂子,生得是何模样吧?哥哥这般好的人,她今日还不中意,来日也必定会心动的!”
燕淮听得无奈,正要说些别的,心中蓦地一动。
他试探着道:“你可是急着要帮我掌掌眼?”
“这是自然,总要瞧过了才能放心。”
燕淮就道:“我先前提过的那位大夫,正是她身边的人。”
“是吗?”燕娴微怔,“这般说来,若要为请那位大夫来望诊,势必要经过未来嫂子?”
燕淮颔首。
燕娴眼神游移,望着头顶上高高的碧空,转瞬间下定了决心:“既如此,哥哥就赶紧去请他来吧!”
话毕,她又悠哉地加了一句:“为了哥哥的终身大事,小妹定当竭尽全力。如今只盼着,未来嫂子千万不要不肯借人才好。”
她一口一个未来嫂子,叫燕淮听得窘迫不已。
八字还没一撇,若不是燕娴有次偶然问起,他亦没有想过,自己对谢姝宁,似还有这样的心思。
也不知是不是听她说得多了,他心中的那点子古怪qíng愫,也随之日渐膨胀,膨胀到他竟悄悄去了普济寺,只为见她一面。
青空之下,兄妹二人各怀心思。一个想借机让妹妹答应望诊一事,一个本着为兄长的终身大事努力,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结果都打起了谢姝宁的主意。
****
北城谢家三房的潇湘馆里,谢姝宁却是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她忧心的是,舒砚跟纪桐樱的事。
也不知纪桐樱是何时抽空写了信的,这日她才得知舒砚回府的消息,纪桐樱的信也已经到了她的手上。
足足写了三张纸,都是在问舒砚的qíng况。
谢姝宁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已然十分肯定,纪桐樱这是心中已有驸马人选了。
第272章 来信
依舒砚的xing子来看,他势必已当着纪桐樱的面表明了心迹。
若不然,纪桐樱又怎么会巴巴地写了信来这般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事。
谢姝宁知道这封信留不得,看完记在心中,便让玉紫点了灯,将信给烧了。空气里渐渐有纸灰的烟火气弥漫开来,她微微蹙着眉头吩咐图兰研墨,提笔给纪桐樱写回信。
簪花小楷在笔尖下缓缓成形,工整娟秀。
她心里却乱得很,根本不如这些字迹看上去平静。
皇贵妃极宠纪桐樱,若她同皇贵妃提起有意招舒砚为驸马,皇贵妃指不定真的会答应。安平年代,要靠公主笼络人心,也用不着纪桐樱。何况如今肃方帝的日子过得颇有些浑浑噩噩,连几位皇子都懒得看顾,更不必说纪桐樱区区一个公主的婚事。
因而这件事,几乎可算是由皇贵妃全权处置。
谢姝宁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亦是稳稳的,逐字回复着纪桐樱方才在信中所提的问题。
她不想瞒着纪桐樱,可有些事,却又不能直接坦白地告诉她,谢姝宁写着写着,手下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舒砚在纪桐樱看来,不过就是谢姝宁的表哥,是从敦煌来的,旁的,她是一概不知。
可谢姝宁却很清楚,自家舅舅如今手中紧握的权力,宋家的财富,在敦煌的地位,真论起来,也是骇人的。
她再三斟酌着,最终仍只长叹了一声,暂时搁下了笔。
怎么写,似乎都有些不大对头。
话只能说三分,可这三分,究竟是哪三分?
敦煌地处要冲,接壤诸多小国。加之绿洲丰饶,又牢牢扼守着西域的命脉。
多少年来,西越一直在觊觎敦煌这块肥ròu。
正所谓树大招风,一时半会。她哪里敢将宋家的事尽数和盘托出。
同理,因为舅舅如今所掌的权力,过于特殊,她并不大赞成舒砚娶了纪桐樱为妻。婚姻大事,看似是俩人之间的事,可实际上却关系众多,尤其是他们这样的人家。
身处权力漩涡之中,大部分事qíng都显得过分敏感。
如若舒砚成了西越的驸马,那敦煌古城,迟早会是西越的囊中物。
到那时。就不是归顺不归顺的事,而是不得不归属西越,顺理成章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望着搁在砚台上,湿润的笔尖,不由失了神。
最初。她以为舒砚只是一时兴起,可后头却渐渐发觉,他并不是说笑这般随意。
一则他缠功厉害,谢姝宁颇受不住他这样的xing子,只得应承下来要帮忙;二来她也是想着,纪桐樱从未在她跟前提起过舒砚,想必是只当做普通人看待。这回也好叫舒砚死心。
谁知,事qíng似乎朝着某个她无法掌控的方向,一溜烟跑远了。
这事突然间便变得难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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