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了,暮色下月明星稀,檐下皆点了灯。瞧着倒也还算明亮。
还未走至近处,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便瞧见了宋氏一行人,当下大惊失色,唤了声“太太”,连行礼都给忘了。
这一声喊得不轻,很快就惊动了屋子里的人。
须臾间。谢元茂已打起帘子大步走了出来,见到宋氏就问:“出了何事?”
宋氏定定站在两步开外,木然道:“听说陈姨娘有身子了,这可是大事,马虎不得。我已差人去请鹿大夫过来了。早些为陈姨娘把过脉,也好早日安心。”
谢元茂努力分辨着她的神色,却没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当是底下哪个没有眼色的提前去邀功了,懊恼起来。
“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明日再让鹿大夫过来也是一样的。”谢元茂道。
宋氏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六爷可真是,这女人生孩子乃是要命的大事,哪能明日复明日一天天拖下去。”
谢元茂见她如此,也没再说什么,让开着位子等到她走到身边再与她同行往屋子里去,就连帘子,都是他亲手撩开的。
这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举动,却叫宋氏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六爷的身子可好?”
刚走进门内,谢元茂蓦地听到宋氏这么问了一句,他狐疑地朝着她看了过去,却见她眼神少见的真挚,似乎极为关怀。
他不由脱口道:“我没事,身体很好。”
宋氏就笑了笑,道:“身体康健是顶顶重要的事,六爷若得了空,还是请大夫多把把脉吧。”
谢元茂这回真愣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才过了几个时辰,面前的宋氏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吃惊不已,等见到了陈氏,也没能回过神来。
陈氏见他神色惊疑不定,不由心中惴惴,故意甜腻腻地喊了他一声。
谢元茂这才似清醒过来,看看宋氏看看陈氏,而后道:“鹿大夫过会便来为你把脉。”
“过会便来?”陈氏闻讯浮想联翩,悄悄看向了宋氏。
宋氏垂着眼,端坐在椅子上,一个字也不说。
陈氏却觉得,她的视线似乎正不偏不倚地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上,哪怕隔着衣裳,也能感受到那股子灼热。
她心头一寒,转瞬却又镇定下来,心道宋氏这一定是嫉恨于她,所以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应该马上就到了。”谢元茂也在悄悄地打量宋氏。
但宋氏坐在那,泰然自若,不动如松。
似乎只一会,外头就来报,鹿孔来了。
宋氏便吩咐人捧了大迎枕过来,一面给陈氏靠着,一面让丫鬟拉着袖口,露出她的手腕来,以便鹿孔把脉。
陈氏面露紧张之色。到底还是害怕这胎不能成功保住。
谢元茂也颇为担忧。
在场的人里头,只有宋氏最为镇定。
室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扰了鹿孔切脉。
他换了手,来回反复给陈氏把了脉。而后收回手,看了眼宋氏。
谢元茂看到,便道:“鹿大夫,qíng况如何?”
鹿孔若有所思:“姨娘的身子骨尚佳,如今又已过了最危险的头三个月,等施了针,再吃几帖安胎药,不出意外,便能保住。”
“六爷!”陈氏眉开眼笑,热泪盈眶。
谢元茂也高兴得很。不由喜上眉梢。
就连宋氏也跟着笑,同鹿孔道:“那就全仰仗鹿大夫了。”
听到这话,谢元茂觉得她大度得体,不禁心生欢喜。
把了脉,开了方子。鹿孔先行离开,宋氏也紧跟着起身要走。谢元茂将她送至外头,看看宋氏,飘飘然起了念头,今夜要同她一道回正房去。
宋氏婉拒:“陈姨娘正是要人陪的时候,六爷怎可走。”心口却闷得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谢元茂愈发觉得她识大体。点点头目送她离开,重新回了陈氏身边。
这天夜里,陈氏躺在chuáng上,一直在暗暗得意,得意得难以入眠。她想着先前宋氏同鹿孔说的话,想着宋氏坐在那不言不语的模样。不觉吃吃笑了起来。
她觉得她已经胜了一筹,多少年来,终于扳回了一筹!
赢得漂亮!
她在心里反复这般告诉自己,愈发觉得自己铁定是要生个儿子下来的。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样的安生日子。只过了三天。
仅仅三天——
宋氏跟鹿孔暂时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三日。
鹿孔每日为陈氏施针片刻,接连几日下来,陈氏自觉神清气慡。
只这样看着,惠州谢宅的日子,似乎过得平静又和乐。
直到今日,谢元茂晨起上衙,中午回来用饭时,一进门就觉得府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劲,他指了个丫鬟问话:“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丫鬟哆哆嗦嗦的,说不清楚话,半响才道:“太太把陈姨娘给捆起来了……”
“什么?!”谢元茂跳脚,什么也顾不得了,拔脚就要跑,又想起不知她们如今人在哪里,吼道,“人在哪?”
丫鬟被他这么一吼,身子一抖:“在……在芳菲院……”
芳菲院就是陈姨娘住的院子,谢元茂立即跑了过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宋氏在质问陈姨娘:“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谢元茂听见这话,脚下一个踉跄,扑通摔倒,láng狈不堪。
趁着无人注意,他飞快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里头冲:“怎么回事?”
“六爷——”见是他,被捆住了手的陈氏立即嘤嘤哭了起来。
谢元茂还没傻,心里正对方才宋氏说的话膈应着呢,焉会因为她的几滴泪就立即扑上前去救她。
他只看了梨花带雨的陈氏一眼,问宋氏:“你方才说的话,是何意思?”
“六爷,这事,你还是jiāo给妾身吧。”宋氏看着他,叹了一声。
谢元茂立即炸了毛:“可有明证?”
宋氏一脸犹豫:“六爷,你还是莫要管了。”
“拿来!”谢元茂彻底恼了,顾不得身上衣裳脏了,手掌磨破了皮,只摊开手要看证据。
宋氏又叹一声,为难地让芳竹拿了一包东西上来给他看。
谢元茂一看,眼睛霎时瞪圆,颤巍巍拿着只上头绣着旖旎图案的荷包来看,身子猛地一颤,霍然回首,反手给了陈氏一巴掌,厉声呵斥:“下作的娼妇!”
第282章 首尾
恼火之下,谢元茂的这一巴掌用了大力,直将陈氏的脸打得偏了过去,连呼痛都忘了。
这么多年来,谢元茂自诩斯文,哪怕气急,也从未与人动过手脚,更不必说是对个妇人动手。可这一回,他气得连手都哆嗦了,哪里还能忍得住。扇了陈氏一巴掌后,他犹自觉得心中难以解气,顺手抄起拿包东西朝着陈氏兜头砸了下去。
陈氏伏在地上,身子蜷缩着,艰难地仰起头来看他。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右边脸颊亦高高肿起了一大块。她原本就绾得松松的坠马髻,更是散了开来,几缕发丝láng狈地粘在她面上。
“不知天高地厚、水xing杨花的贱人!我素来待你不薄,你却竟然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来!”谢元茂打了人又摔了东西,可仍旧觉得心中郁结难消,头疼yù裂。他原地踱步,步履带上了些摇晃,一低头瞧见陈氏正哭得可怜,用泪水朦胧的双目看着自己,愈发怒上心头,扬手又要打她。
只见手掌高高举起,马上就要落下,陈氏顾不得自己面上火辣辣的痛,连带着嘴角也破了皮,一翕动就是剧痛无比,尖叫起来:“六爷!您就算是要打死婢妾,也该让婢妾死个明白呀!”
她今日委实倒了大霉。
今晨起身时,便觉得身上不大舒服,懒洋洋的浑身无力。她只当自己是乏了,但到了午间仍是如此,便不觉有些惴惴难安起来,使人去请鹿孔来。这也正是叫她得意的一件事,鹿孔特地来了惠州为她保胎不提,如今更是供她随叫随到。
她自个儿私下无人时想起,总忍不住发笑。
等到丫鬟去请鹿孔,她便歪在榻上候着,间或瞧瞧自己的肚子,暗暗祈求老天爷这回一定要让她生个儿子。
可谁知。鹿孔没来,宋氏倒来了。
她心头立时便有些不悦涌上来,但谢元茂不在,她一个为妾的。见了当家太太哪有能不行礼的。无奈之下,她被人搀着从榻上扶了起来,裣衽给宋氏心了一礼,一面想着,待谢元茂回来,她可得好好告告状——宋氏这是趁着他不在府中,故意想要来折腾她呢!
先前装得那般识大体、大度,其实骨子里焉能不嫉恨。
陈氏自觉看透了宋氏,却不防她行了礼还未站直身子,便听得宋氏一声令下:“来人。将陈姨娘给我捆起来!”
她大惊失色,挣扎着喊叫起来:“太太,您这是做什么?”
“你倒不如问问自己做了什么。”宋氏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让人将她给拖到了一边跪着。
芳竹几个紧跟着就将陈氏屋子里给翻了个底朝天。
陈氏眼睁睁瞧着,看见一只细瓷长颈的粉彩花瓶被“哐当”一声给碰到地上摔碎了。qíng不自禁惊呼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太太,六爷可马上就该回来了!”
下意识的,她出言恐吓起了宋氏。
宋氏闻言嗤笑了一声,忽然骂道:“你跟着六爷来惠州尚不足一年,竟就与人私通,置六爷于何地。置谢家为何物?你与人有了首尾不提,还妄图将这孽种栽赃到六爷头上,你好大的胆子!”
她顿时噤若寒蝉,嘴里剩下的话语皆被堵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个时候,谢元茂冲了过来。
陈氏尚来不及去想宋氏为何会猛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来不及先发制人同谢元茂求救。便被宋氏抢了先机。此时此刻,陈氏恨毒了宋氏。她委屈地流着泪:“六爷,婢妾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还不知道吗?太太定是误会婢妾了!”
“误会?你且瞧瞧地上那些东西,再来同我恬不知耻地说这话吧!”谢元茂急红了眼睛。面目狰狞。
在场的只有芳竹、芳珠几个,并无旁人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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