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睡得朦胧,忽闻出事,蓦地惊醒,睁开眼坐了起来,望着来人蹙眉道:“出了什么事?”问完这话,她才认出来,来人是长女房中的管事妈妈周二家的,素来很得她的器重,堪称心腹。这才愿意打发了她去长女那伺候。
周二家的却垂着眼不敢立即接话。
她便看得分明,心中微讶,旋即摆了摆手将屋子里的其余人都给打发了出去,只留周二家的一人说话。
等到人尽数散去,门口的帘子静静垂下后。周二家的才“扑通”一声跪下,道:“大小姐的月信,迟了一月。”
长女的衣食住行,房中大小事务皆由周二家的看顾着,她的月信何时来何时去,周二家的最是清楚不过。小姑娘家家,时有不准也是可能的。但长女自来了癸水至今,最多也就是晚上个三两日,何曾迟过一月。
她慌张地斥道:“怎地这会才来报,可请大夫来瞧过了?”
女子月信准不准,可是大事。
然而周二家的听到她问起大夫,竟是连连摇头。跪在地上久久不起,压低了声音劝说:“夫人,不可请大夫!”
万老夫人年轻时脾气不小,闻言不由发怒。
迟了一月,指不定是病了。这婆子竟劝她不要请大夫,心中是存了何种心思?
她当即发了火,起身就要趿了鞋子出门,却叫周二家的拦了。周二家的额上汗水遍布,一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多遍,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夫人,小姐晨起便犯恶心,已数次了。”
“放肆!”都是过来人,这样的话一听便知意思,万老夫人顿时气得手都开始哆嗦。
周二家的更是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身为小姐房里的管事妈妈,却出了这番纰漏,她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但这事瞒不得,若真如她所想,她再这般瞒下去,只怕到时,主子活剐了她的心都有。
但万老夫人当场便起了这样的心思,她指了周二家的怒喝:“你也是老人儿了,莫不是吃醉了酒,竟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诨话来!”
周二家的yù哭无泪,连连磕头谢罪,口中道:“奴婢不敢说假话……”
万老夫人闻言更是怒上心头,抬脚便踹了过去,随后扭头就往长女那去。
她至今都记得,自己在踏入长女房门的那一刻,站在帘子外听到里头长女娇声同丫鬟阿蔷时说的话。
少女huáng莺般婉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说,“嘴里淡得没有味道,这酸梅子倒不错,往后让她们多渍些。”
她心头一慌,打起帘子闯了进去,一眼便瞧见长女抱着个青花小罐正往里头取酸梅吃。一颗又一颗,像是不知酸。她想起周二家的话,失声喊道:“如儿!”
长女吃着梅子转过身来,笑吟吟唤她,“娘亲,您怎么来了?”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越过长女的肩头落在窗外庭院里盛放的一树栀子花上,雪白雪白,一如她此刻的面色。
良久,她屏退了众人,只留了长女同周二家的,让人关上了门窗。
长女彼时年方不过二八,正是花一样的时候,俏生生往那一立,便叫人心生欢喜。她那时,却连笑也笑不出。
她端坐在太师椅上,头一回当着长女的面,肃容沉声对周二家的道:“把事qíng当着小姐的面说一遍!”
周二家的看她一眼,不敢违逆,低下头去将事qíng说了。
万老夫人颔首,将人给赶了出去看门,旋即望向长女,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长女手中的青花小罐“哐当”摔在了地上。
万老夫人也不知自己是心痛还是生气,qiáng忍着让人去将自己身边的那位老嬷嬷请来给她号脉。
老嬷嬷为其诊过脉,立即便变了脸。
她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周二家的也吓糊涂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俩人都是万老夫人的心腹,可她这会却是一个也不敢留了。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她自己外,她谁也不敢相信。这事若叫夫君知晓,等着长女的。只有死路一条……
孩子能惯着宠着,但底线始终不可逾越。
没过几日,她便接连除掉了这二人,用银子封口。永远不如用“死”来封。都是跟了她多年的人,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也只能这么办。唯有长女,叫她心痛不已。
长女天xing烂漫,似长不大的孩子,正同次女xing子相反。
因独宠长女,所以她想着多留长女一两年也无妨,便不拘泥于长幼之说,先将次女的婚事给筹备起来。成国公燕家,的确是门好亲事。燕家的儿郎也几乎是她看着长大的,很好。因而次女先嫁,倒也无妨。
然而这才打算将长女留一留,祸事便先出了。
她惯着长女,这孩子又是个好动的。故而平素也并不将她拘在家中,想出门只要同她说上一声便可。
结果——
私相授受、珠胎暗结,生生成了一场大祸。
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同长女发了火,恨不得打死这孽障才痛快,可哪里又下得了手。又因为拖不得,狗急跳墙,叫她将主意打到了次女身上。夺了燕家的这门亲事。他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亲事成了,燕景咬着牙也得认下……
十七年过去了,她也成了个将死的老妪。
烛光摇曳间,她看着当初因为长女宁死也要留下的孩子,力竭般说道:“是我的错。不曾将你娘教好。万家的大小姐,却喜欢上了江湖糙莽……”
一曲长生殿,几盏桃花酿,一响贪欢。
她太惯着长女,以至于长女身边的丫鬟婆子面对长女时。永远小心翼翼,只知服侍,不知劝解阻拦。真到了时候,一个也看不住人。所有人都想着,小姐素来爱玩爱闹,只是趁着看戏,偷偷孤身溜出去喝酒,只要平安归来便是,若叫夫人知道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一个两个,都瞒下了这事。
寂寂深夜里,燕淮后背上冷汗涔涔。
他低着头,任由冷汗浸透衣衫,声音透着浓重的无力:“是谁……那人是谁?”
万老夫人咳出一口血来,自用帕子抹去,摇头道:“只知姓赵,单名一个靖字。我私下派人找过,没有任何线索。”
既自称是江湖糙莽,游侠一般的人,又岂会轻易久留。
她苦笑,“你娘看多了话本子,只当这天下满是传奇,哪顾后果。”
“后果……”燕淮手一松,掌心紧紧握着的玉佩便沿着湖蓝直缀的下摆落在了地上。
仰面朝上的玉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角落里,yīn刻着一个靖字。
他长至十七岁,方才知道,原来他爹不叫燕景,而是赵靖。甚至于,这个名字这个人,是真是假,他都无从考究。
柝声响过了二更,他踉跄着夺门而出。
“淮儿!”
他充耳未闻,一气跑得远远的,徘徊于长廊之下,浑身冰冷,似被浸在严冬的湖水中,刺骨生寒。
痛苦像个茧,紧紧地将他缠绕起来,叫他喘不上气。
风声忽然大作,chuī得衣袖猎猎作响。
他死死咬着牙,蓦地,重重一拳打在了墙上。
一记又一记,手背上一片血ròu模糊。
他红着眼,却没有泪。
震惊、愤怒、羞耻、绝望,还有深入骨髓的无力。
他为之坚持了那么久的一切,都在瞬间碎为齑粉。夜风掀起他的衣摆,冷得叫人直打颤。
他忽然冷静了下来。
这重重院落,都同他没有分毫gān系。
这里,也从不是他的家。
第367章 告别
微huáng的灯在檐下随风轻晃,像一个渐渐醒来的梦。
他始知,自己这一生,不过只是个天大的谎言,是一场叫他羞愧耻rǔ的梦。大梦初醒,他望着浓稠如汁的夜色,缓缓将手垂下,默然无声地沿着长廊一步步走远。
这世上,叫人唏嘘的事那么多,英雄末路、美人迟暮……一桩桩一件件不胜枚举。然而从来没有哪一件,能像他身上背负的这一件般叫人浑身钝痛,似三九寒冬里被人生生灌下了两碗冷水,连带着骨头都冻僵,再也等不到消融的那一日。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步履蹒跚,仿佛醉酒之人。
夜幕下的成国公府,恢复了宁静,只有几只不知上哪儿来的蝈蝈,在糙丛间发出轻微的鸣叫声。万老夫人喊不住他,心头一阵焦躁,吐了两口血染红了帕子,只觉眼前发黑未及起身,已晕倒在了枕上。
府中一片慌乱,如意遍寻不见燕淮。
直到翌日清晨,薄雾弥漫,日头将出未出之时,他才在宁安堂外的一角找到了浑身酒气的燕淮。燕淮鲜少吃酒,却是个千杯不醉的,如意从未见过他喝醉过。但这一次,他的的确确大醉了一场。
如意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近,唤了声“主子”,伏在冰冷石桌上的少年便徐徐睁开了眼。
许是因为酩酊大醉了一回,又或是因为枕了一夜的石桌,他的脸色新雪似的白,没有一丝血色。如意见了心惊,想着也不知昨日他都同万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怎地还跑到这喝了一夜的酒,只踟蹰着不知该怎么办。
怔仲间,一身酒气的少年已撑着桌子站直了身子,眼神明澈如泉,看着如意笑了起来。“愣着做什么,把酒坛子收拾了吧。”
言毕,他收了手,越过如意大步而去。
如意愣愣地回不过神来。等他走出好远才仓皇转头去看,却见燕淮已身姿挺拔地走远。长长叹了口气,如意走近石桌,将上头散乱的酒坛子一只只磊了起来。
等到他收拾妥当,前去上房寻燕淮时,燕淮已沐浴更衣,穿戴妥当了。
他不禁疑惑地问道:“您这会是准备上哪儿去?”
燕淮低头翻着书案上的几封信,头也不抬地回答:“有件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办。”酒意似乎还未消尽,说话间,他的声音带着种不常见的慵懒。但口中说的话,却似已在心中反复思量过无数回。他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看着如意,语气间隐隐带着两分萧冷的意味,说:“我至多三日便归。这三日,府里的事你仔细看着。外祖母那边的药,该用什么需要什么,你只管想法子去拿来供上。”
如意微怔,颔首应是。
半个时辰后,燕淮便孤身一人出了门。
直至午后,如意见着了被燕娴打发来问万老夫人病qíng的图兰。方才知道燕淮出门竟未曾带上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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