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嬷嬷迟疑着,终是没有继续执拗。
然而当天夜里,百合便被人发现在房中“自缢”而亡。
宋氏也终于开始痊愈。
见了宋延昭跟姜嬷嬷又哭又笑,忆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更是愧疚伤心。江嬷嬷在一旁听了些。恼得不行,又骂她:“小姐你也是二十好几,做了母亲的人,怎地却一日笨似一日?我当日如何说的?不让你上京,您偏不听。不听也就罢了,左不过老奴舍了命陪着您一道来,您却又抛下老奴自个儿带着小少爷跟小小姐走了,您是想要生生急死老奴呀!”
宋氏抱住她嚎啕大哭,“嬷嬷,阿柔知道错了……”
听到她哭,江嬷嬷又心疼不已,可她不会说软话,只能陪着她一道唉声叹气。
谢姝宁在边上瞧着,亦跟着红了眼眶。
见了舅舅跟江嬷嬷,母亲才终于彻底卸下了心锁,似重活了一遍。
宋延昭则有些受不住,生怕自个儿大老爷们也跟着落泪,忙唤了跟着一道哭的谢翊出去,哄他去了。
正出门,却发现谢元茂脚步踌躇地立在门口打转。
宋延昭便笑,“哟,谢六爷的事可是办妥了?”
谁都知道,这府里恨宋氏的人不外乎三老太太跟陈氏,且也只有她们才能允百合那样的条件。然而到底没有证据,哪怕百合还活着,一个贱婢的话,也断没有办法作为证据,因而他们并不能在明面上做任何事。
可是这口气谁咽得下?
宋延昭便bī谢元茂同宋氏和离。
谢元茂自然不答应,扬言便是宋延昭打死他也不成,事qíng闹得极僵。
宋延昭恼了,恨不能直接带着宋氏母子三人离京,却到底不能这么做。
“大哥,你容我见一见福柔吧。”谢元茂低声下气,悄悄看一眼跟在宋延昭边上的谢翊。
谢翊抹着眼泪,拉拉宋延昭的手,又是苦恼又是无奈地道:“舅舅,为何不让爹爹见娘亲?”
他年纪太小,还不知事。
宋延昭不禁语塞。
谢元茂便乘机又道:“大哥,发生这些事,我也不想,我已知错了……”
“不准!”宋延昭断然否决。
就在这时,江嬷嬷从里头出来,皱着眉看看谢元茂,鄙夷地道:“小姐要见你。”
第073章 决裂
谢元茂闻言,欣喜若狂。
宋延昭则满脸不高兴,还待要阻,却看到江嬷嬷做了个不要阻拦的手势,只得忍下了。
等到人进去,江嬷嬷却带着谢姝宁走了出来,一边俯首对她道:“小小姐暂且先自个儿玩会,晚些再来看小姐。”她是宋氏的rǔ娘,自小看着宋氏长大,如今便是众人皆改了口叫宋氏太太,她也依旧只肯用小姐称呼。
谢姝宁听着,心下感慨,江嬷嬷来得太及时。
可这会,宋氏发话要见谢元茂,她哪里放心得下,便想躲在里头旁观,但宋氏不允,江嬷嬷也不答应。她只能先行出来。一旁的谢翊见了她,倒是吸吸鼻子,将面上泪痕抹去,上前来牵她的手,小声道:“爹爹可是同舅舅吵架了?”
说话间,他几乎贴在了谢姝宁耳畔,可话却仍旧被宋延昭给听见了。
宋延昭便笑,让月白跟丁香先带着俩人下去。
谢姝宁低着头,无奈至极,跟着两个大丫鬟走了。
而宋延昭则同江嬷嬷在无人处jiāo谈了起来。宋氏发了话,要单独见谢元茂,江嬷嬷便是想留下,也无法。宋氏骨子里的执拗,便是她这个亲近的rǔ娘也没有法子更改一丝。若不然,当初宋氏也就不会自己带着孩子进京。
她想着昔日往事,重重叹口气,看着宋延昭这几日一直不大好看的面色,道:“大少爷,您差不多该动身了。”
“我放心不下福柔跟两个小的,再多留几日吧。”宋延昭正色听着她的话,摇了摇头,“既然已经来了,也就不在乎这几日。”
江嬷嬷面上冷厉渐消,换了副愁苦的模样,劝他:“本就是冒险,如今能走还是早些走为好。”
宋延昭却不赞同:“已过了三代。当初又改头换面得彻底,如今只要我们小心些,麻烦也不会自己寻到跟前来。”
可话音落,江嬷嬷却激动了起来,急急道:“万不可掉以轻心!若非当年局势凶险,昔日老太爷也断不会背井离乡,让后代尽数改作他姓。如今虽过去了多年,但斩糙不除根,chūn风chuī又生,祸端迟早还得再起。”
宋延昭沉默。
过了良久。他才道:“若眼下便能带着他们一道走。便好了。”
江嬷嬷苦笑:“只怕小姐并没有要走的心思。”
“什么?”宋延昭大吃一惊。“她难道还想留着被人害了xing命不成?”
“小姐不是孩子了,有些事,她心中有数。”江嬷嬷虽一见宋氏便骂了她一通笨,可心里却明白宋氏。
宋延昭却想不明白。眉头紧皱,道:“嬷嬷,依我看,有些事还是告诉她为好。呆在京里,终归是不像话,我亦不能时常来看她,如何能放心?”
江嬷嬷听了,却不直接回答,反倒说起了旁的。“自榆关入京,远近于延陵,可您却为何宁愿绕路先赴延陵,也没打算直接入京?”
话毕,她便不再说下去了。
然而宋延昭已经听明白。
因为他们自一开始。便将他赴京一事,当做是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事。即便他口中说着那样的话,似蛮不在乎,可他清楚得很,京中盘踞多年的那些世家一旦察觉,随即引发的腥风血雨泼天而来,他定然难逃一劫。所以他必须先回延陵,将事qíng处理安置妥当才敢悄悄入京。多少年了,宋家人连京都附近都不敢靠近,如今这一代唯二的两个人,却都已身处风bào中央。
也莫怪江嬷嬷会怕,会担忧。
有些事,甚至从一开始除了家主外,便只有江嬷嬷几个家生子知qíng。
宋氏这个迟早要出嫁的闺女,没有知悉的资格。
而这,也恰恰正是酿成眼下这一切祸端的源头。
可事已至此,又该如何跟她说?按江嬷嬷看,已是不能提了!
谢家虽是京中新贵,根基浅薄,但同诸多世家都脱不开gān系。宋氏入了谢家的门,便不易脱身。这一点,他们很清楚。可宋延昭不甘心,他亦懊恼,若当初不救谢元茂便好了。
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他连连叹气,沏了盏茶一口喝尽。
两人一时无话。
内室中,宋氏同谢元茂,亦相对无言。
宋氏披着深绿色缎面袄,面色苍白,垂首靠在炕头,一头青丝散落在肩上。
自谢元茂的角度望去,他只能瞧见宋氏一侧尖尖的下颌。他看着,有些出神。宋氏虽是身形娇小纤细的江南女子,可从来都没有瘦成这副模样过。下巴上的圆润弧线似乎彻底消失不见,只余下叫他莫说的锐利锋芒,显得极冷。
她在等着谢元茂开口。
谢元茂却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许久,见宋氏丝毫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的意思,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轻声唤她:“福柔……你身子可好些了?”
宋氏手中握着一支发簪,闻言头也不抬,将手中发簪遥遥递给他,道:“这东西,你且收回去。”
谢元茂一看便愣住了,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这簪子原是当年宋氏诞下龙凤胎后,他特地寻了延陵最好的金匠,耗费多日订制出来的,天上地下,唯有一支。簪子的尾端,刻了行极细致的篆书。上书五字——此生不负柔。
然而此刻再看,于宋氏,这五个字是笑话。
于他,却是委屈。
谢元茂满心不是滋味,觉得自个儿委屈得要命。
他并不曾将她抛在延陵,再不相见,亦不曾对两个孩子冷言恶语,甚至也从未觉得自己变了心。他一直都是欢喜她,竭尽全力想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呀。他究竟,在何时何地,负了她?
这次中毒之事,是他错,他明白,可这又不是他让人下了的毒?
他只一次未护好她,难道便要被直接打入地狱,再无翻身的机会?
他当然不肯接下这枚发簪!
可他不接。宋氏便一直保持着递出簪子的动作。
僵持了会,谢元茂终是捱不住,声音苦涩地道:“你将这簪子还我,可是当真要同我和离?”
宋氏抬起头,一双眼明亮清澈,只带了薄薄血色的唇微微开合,声音喑哑:“若是,如何?”
“我早便说过,我不允!除非我死,否则断不行!”谢元茂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一来他心中本不愿意。二来众人都bī他就范。他自然愈加不肯答应。若答应了。他还有什么骨气可言?
然而这一回,宋氏却像是看穿了他,蓦地冷笑了声,“六爷别怕。妾身不会同你和离,便是哥哥一再要求,亦不会。”
笑意是冷的,声音亦是冷的。
听得谢元茂瞠目结舌,这样的宋氏,他还是头一回见。
明明不久前,眼前的人还是个会扑进他怀中哭泣的柔弱妇人,虽时有qiáng硬,却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冷戾的一面。他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半响才挤出几个字来:“这便好……这便好……”
可是这话才出口,他便听到宋氏笑了起来,“六爷放心,妾身会跟着你。至死方休!”
最后四字被她咬得重重的,骤然没了南边自带的软糯悦耳,反倒是猛然间变得犹如利刃。
在鬼门关打了个转,活了下来,可宋氏却觉得自己已然死过一次。
弥留间,也让她彻底觉悟。
且不论谢元茂答应不答应和离的事,长房几位也绝不会答应。
他们因了她跟白氏的旧jiāo,才一力让她守住了自己的正室之位,安安稳稳地坐住。而今,他们已经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怎么会舍得放她走?
——困局。
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困局。
因而她自醒来,便不曾想过和离之事。
可既走不得,也就休怪她今后不贤良淑德了。
不等谢元茂开口,她忽然将手中簪子往地上一掷,便又低下头去:“六爷带了这物,回去吧。”
谢元茂被她的几句话说得茫然不知所措,呆愣愣地弯腰捡起了发簪,口中一片酸涩。
与卿结发,故以绾发之簪明志。
而今,这枚发簪,却冷冰冰地仰在他的手心里,钗头上的字,似在讥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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