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方小小的白色锦帕从狗dòng里落下来,方宗恪愣了一下,难不成凶狗拖了人进去?
离开和上前这两个选择在方宗恪心中挣扎, 直到一只小小的脚从狗dòng里露出来。
见此,方宗恪不再犹豫地冲上去,却在冲到狗dòng前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呆呆看着那只小小的脚落在地上,而后是另外一只小脚,紧接着是身子。那是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沾了许多泥土。
楚月兮转过身来,看见方宗恪,吃了一惊,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她戴着白色的面纱,那面纱从右侧的头上垂下来,包着她整个右脸,又绕到左边,系在左边的后衣襟上。
只露着左边小半个脸。
也许正是因为只露了个小半个左脸,才将她本来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而此时,她望着方宗恪的大眼睛里是满满的惊惧。
“我……”方宗恪也愣住了,望着面前的小姑娘发怔。
楚月兮怀里抱着的小兔子动了动,又发出几声哀鸣,她垂眸望着它,眼睛里的惊惧逐渐被心疼代替。
方宗恪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兔子的身上沾满了血迹,害怕得发抖。
那只兔子猛地挣扎起来,从楚月兮的怀里跳下去。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跑远。
楚月兮着急地追上去,踩得青石板路一阵好听的脆响。
方宗恪目送她跑远,才想起来她身上的衣服是在守孝。方宗恪弯着腰瞅了一眼那个狗dòng,他略一想就想明白了,根本没什么凶狗,那个小姑娘是追着那个受伤的小兔子追到狗dòng里去的。
时辰不早了,他不能在这里耽搁了,他刚想走,目光扫到地上的一方锦帕。
方宗恪不由又望了一眼楚月兮离开的方向。
他把那个锦帕捡起来,纯白的帕子,一点花纹都没有,和它的主人一样gāngān净净的。
半个月后,方宗恪又一次跟着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他总是想起楚月兮惊慌的眼睛,和她怀里的小兔子似的。
他又见到了她。
她跪在杂糙丛里,肆意生长的杂糙几乎将她的身影隐藏。感受到身后的脚步声,楚月兮回过头来。
她还是用那样惊惧的目光望着他,只是这一次她的眼里有盈盈的泪。
“我、我不是有意吓你的……那个……你上次的帕子掉了……”方宗恪急忙从袖子里将帕子掏出来,递给她。
楚月兮别开眼,也没有接。
方宗恪讪讪地收回手。他的目光越过楚月兮,落在她身前的土丘上。方宗恪不由怔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坟头,可是不是给人的。再看楚月兮的手,她一双小小的手脏兮兮的,满是泥土,甚至划破了,有点惨。
方宗恪立刻想到了那只兔子。
“它……死了?”方宗恪试探着问。
他刚问出口,楚月兮又落下泪来,她立刻低着头,用胳膊去擦眼泪。
“你别难过了,给你这个……”方宗恪又一次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
楚月兮犹豫了一会儿,才怯生生地拿回自己的帕子。
方宗恪松了口气。
“刚刚徐侧妃身边的嬷嬷给了我些果子,我尝了别的都一般,就这红豆糖不错,比外头卖的好吃。这还有两颗呢,呐,给你!”
方宗恪剥开油纸,将红豆糖递给楚月兮。
楚月兮望着他的掌心愣了很久。
“拿着呀!”方宗恪拉过她的手,将红豆糖放在她手里。
方宗恪这才想起来她的双手全是泥土……
“月兮!月兮……”
听见奶娘的喊声,偷偷跑出来的楚月兮一惊,慌慌忙忙站起来,跑开了。
“月兮,原来她叫月兮……”方宗恪喃喃自语。
那两颗红豆糖落在地上,沾了泥。望着这两颗红豆糖,方宗恪挠了挠头,念叨了一句:“可惜了……”
后来的几次,方宗恪要么没有机会偷偷溜进这个院子,要么好不容易偷偷跑过来又没见到楚月兮。
有点失落。
方宗恪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忘不了她的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总是有点害怕。
可是又gāngān净净的。
两次见她,她都弄了一身的泥土,可是方宗恪还是觉得她是那般gāngān净净的一个小姑娘,就是总孤零零的,而且是个小哑巴,怪可怜的。
等到方宗恪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四五个月以后了,那一天是府里卫王妃的生辰宴,府里来了不少贵客。
方宗恪跟着他父亲去了李侧妃那里jiāo她选的一批首饰。他父亲叮嘱他今天日子特殊,不许乱跑。可是他还是去找她了。
人还没找到,他倒是遇到了一群皇城的跋扈小少爷们,甚至起了争执。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还是对方跑得太快撞了方宗恪。
可谁叫方宗恪出身商户。
最后他被掌嘴,脸上火辣辣的,鼻子、嘴角都流了血,被打得晕头转向。而那群小少爷们哈哈大笑。
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就连打他的人都停了下来。
方宗恪疑惑地抬起头,看见楚月兮站在对面。
她还是穿了一身素服,只是料子比起之前好了许多,是名贵的涓流锦,又在裙角用银丝绣了一朵朵栀子,清风拂过的时候,好似带着栀子的清香。同样戴着面纱,只露着左边一小半漂亮的脸。
她双手规规矩矩地jiāo叠放在身前,静静望着方宗恪。
皎皎月兮。
方宗恪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慌忙低了头,又用袖子去擦脸上的血迹。慌乱间听见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小郡主怎么过来了……”
小郡主?
方宗恪诧异地抬头,楚月兮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站在楚月兮身后的奶娘朝方宗恪招了招手,方宗恪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奶娘带着方宗恪去洗了脸,又给他擦了药,柔声说:“这是我们小郡主给你的。”
方宗恪将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红豆糖。
可是他不想要红豆糖,他想看她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对奶娘说:“我能亲自去给小郡主说一声谢谢吗?”
奶娘犹豫了一瞬,楚月兮xing子很孤僻,难得她愿意帮这个小子。反正也没人会管这个院子,她就点了头。
楚月兮在花房里。
她跪坐在湿湿的泥地上,伸着小胳膊,去捡一朵掉落的月季。
从方宗恪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她捧起那朵月季时,眼中的心疼。
方宗恪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是郡主,那个……刚刚的事qíng谢谢你!”
方宗恪以为她还是不会理他,却没有想到她静静看了他一眼而后摇了摇头。
方宗恪心里忽然染上了几许莫名其妙的欣喜!他挖空心思地找话题:“今天是你母亲的生辰宴,你怎么不去呢?”
“她不是我母亲。”楚月兮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絮。
“你不是哑巴!”方宗恪震惊地看着她。
立在花房门口的奶娘也是一惊,楚月兮极少说话,若是王爷不在府里的时候,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楚月兮已经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剪子将那朵凋零的月季修修剪剪,减去外层枯萎的花瓣。
方宗恪挠了挠头,又继续找话题:“那个……你今天的衣服比之前好看多了!”
楚月兮垂了一下眼睛,黯然一闪而过。
久到方宗恪以为她又不会搭理他的时候,她忽然说:“父王回来的时候,她们就会给我套上更好的衣服。”
楚月兮站起来,将修剪好的月季jiāo给奶娘,走了出去。
方宗恪望着她离开,然后挠了挠头,他没听懂。
后来,他又借着跟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机会见了楚月兮几次,几乎来四五次能偷偷见到她一次。
她已经不会用那种疏离的目光看着他了,偶尔会留一些糕点,每一次都有一盒红豆糖。
这般过了四年,等到方宗恪十二岁的时候就不方便在王府里乱跑了。他想了法子,借用给小郡主送首饰的借口正大光明地去她的院子。当然,他既然是这般明目张胆的过来,是不能见楚月兮的,只能将东西jiāo给奶娘。
偶尔,楚月兮会推开窗户,静静看着他。
他心里就满满都是欢喜。
时日久了,方宗恪从奶娘哪里打听了许多楚月兮的事qíng。慢慢知道她的母妃已经去世了,之前方宗恪刚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给她的母亲守孝。
他还打听到楚月兮小的时候不是如今这样总不说话。她虽自小就xing子过分文静,倒是没有如今这样孤僻。
直到她的父王和母妃当着她的面吵架,她的父王转身离开以后,她的母妃抱着她,哭到声嘶力竭,然后一把匕首寸寸刺入心窝。
下人们冲进来,看着五岁的她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那些血已经凝了,贴在脸上特别难受。
方宗恪越发心疼她。
一边觉得她仿若天边的皎月高不可攀,一边又觉得她太可怜,恨不得替她承受那些痛楚。
后来的几年,楚月兮的奶娘开始帮着方宗恪偷偷溜进来。
没错,私会。
所幸楚月兮的院子向来很少会有人来。
很多时候,方宗恪只是安静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拾弄花糙,看着她喂兔子,又或者听她弹琴。
方宗恪正值少年时,向来是个坐不住的xing子,可是每次守着楚月兮的时候,心里就会跟着静下来。哪怕他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也时常由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
古怪,却又那么融洽。
方宗恪十四,楚月兮十三的那一年,有一次方宗恪望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忽然说:“月兮,你会跳舞吗?”
楚月兮原本坐在桃花下歪着头看一本书,闻言,她抬眸静静看了方宗恪一瞬。
方宗恪忽然后悔了,他怎么就胡乱说话呢。她是郡主怎么可能随便跳舞?
然而楚月兮点了点头。
抬腕低眉,舒云挥袖,青丝雪裙,披帛生风。
方宗恪不由站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一声赛过一声的跳动,bī迫他一步步靠近她……
一阵风chuī过,忽然chuī落了楚月兮脸上的面纱。
楚月兮惊呼一声,惊恐地望着方宗恪,她一双明艳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她转身跑开,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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