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泼墨早就候在外书房外,见苏妍到了也不多言便躬身引了进去,还将门轻声扣上了。
绿杨并一gān丫鬟小厮都恭敬地退在垂廊,气氛肃穆,一时都无人敢多话。
“父亲,您找我。”
苏哲远的书房陈设简单,正对门是一张紫檀木长桌,长桌上一方四方澄心端砚,调好了崖州上好墨粉,纸张上墨迹未gān,显然之前还在提笔办公。
靠墙一排红木大书架,上面许多书册页卷有磨损的痕迹,想来是主人经常翻阅所致。
苏哲远正对着窗远眺,听到苏妍进门的声音便转过身来。
“恩,确实是为父找你。”苏哲远视线落在苏妍脸上转了一圈才道:“……想不到,我的末儿,已经长大了。”
苏妍垂头不语。
“只是我从未想到,末儿竟然如此能gān。”
“父亲何出此言?”
苏妍忍不住蹙眉,苏哲远可不是那种喜欢拉着孩子说些家长里短的碎嘴之人,今日特意将她叫来外书房,必然是有事。
苏哲远缓缓起了个话头,说起了最近上京里发生的一件事,等讲完那个丢了乌纱帽的同僚后,才道:“御史丞刘牧年幼时曾经受过老宁国公的资助,这桩旧事极其隐秘,知晓此事的不超过五人。”苏哲远笑了声:“若不是岳母派去传话的小厮口风不严,泄了出来,我一时还真联想不到末儿你身上。我果然有一个好女儿,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妙!妙!妙!这招敲山震虎用得太妙!”
苏哲远抚掌叹道,声音不疾不徐,苏妍垂着头完全听不出他的喜怒。
“只是,我从未想到,我的末儿长大了以后出手对付的第一个对象,居然是她的父亲。”
苏妍愣了愣,半晌才挂起笑道:“父亲如何笃定是女儿出手?”
苏哲远颔首而笑,嘴角的笑意有些淡,但不像是要苛责她的样子。不过即便苛责,苏妍也不怕。她当日做出这桩事,便不怕被发现。
“为父从小看着你,你虽平日里声响不多,但主意却是三个孩子里面最正的。你大哥空有迂腐的xing子却才gān不显,还xing好渔色,现如今的官位是到头了,再升也升不到哪去。你二哥xing子太顽劣不羁,亦不是当官的料。可惜你生作了女儿身,不然必然是其中前途最好的。”
苏哲远提起了少时的几件事,而后说道:“自及笄以后,那些宴请你能推就推,可前阵子的茂chūn园诗会你却去了。你去的第二日,那工部的右侍郎本来当得好好的,官位就给撸了下去,我也得守着你母亲哪儿都不去。末儿你说,这其中若是没有你的手笔,为父会信么?”
苏妍将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也不装恭顺温婉了,挑眉颇有些挑衅道:“是女儿又如何?”
“你倒是心疼你母亲。”
苏哲远看起来竟然不生气,还伸出右手轻轻拍了拍苏妍的肩膀:“只是后院女子不得gān涉政事,对你将来恐有关碍。此事为父已经帮你收好尾巴,你以后切勿再如此作为了。”
“父亲……”苏妍压下心内的酸涩,即便自己如此忤逆,父亲仍然在为她描补,只是越是这样,她越不明白,不由道:“我们一家人好好的,父亲为什么要如此对待母亲?母亲哪里做得不好,得来如此羞rǔ?若那外室进门——”
话还未说完,便被苏哲远打断了:“末儿,此事休提!我与你母亲之事,还轮不到你做女儿的来指指点点!”
“吴玉向来温婉善良,就算是进了门,也碍不了你母亲什么事。碧莲流落在外许久,不认祖归宗如何找得到好的?”
苏哲远又变成了之前那个冷硬的男人了。
苏妍冷笑:“父亲,女子的温婉善良不是看她说什么,而是看她做了什么!如果她还有廉耻,就不会自甘堕落去做任一男子的外室!”
世间男子皆是如此,便是那姓丁的,不也是哄了哄自己,就作罢了。
“你!”苏哲远的手扬起,面上挂不住,但看着女儿那晶莹剔透的小脸,却又打不下去。
“住手!”门被一阵大力推开,一道暗紫身影卷了进来,宁秋一把拉过苏妍,狠狠地瞪着苏哲远道:“好啊,姓苏的,要不是我跟了来,你今日又要为了外面那两个打我的末儿!枉我以为你都改好了!”
“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láng,若不是这么多年,我宁国公府处处扶持,你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儿子能这么快就升到一部之长?!看我宁国府没用了,就开始可着劲欺负老婆孩子,好,好,好,好得很!”
苏妍愣了。
再看苏哲远,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胸口起伏剧烈,显然在拼命按捺下不断翻涌的怒气。
她不由扯了扯母亲:“妈……”
“你别管!”宁秋甩开她,最近这段日子如鲠在喉的委屈也一下子爆发了出来:“你记着,苏哲远,你若不仁,我死也要爬着去敲那登闻鼓,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什么德行!”
“别、说、了!”
苏哲远怒极:“不需要你来提醒你宁府对我苏哲远日日夜夜的提携!若不是你那居高临下的施舍态度,我怎会过了这么多年的憋屈日子?我是受了恩,可这恩早在大舅子一次又一次地闯祸中早就还清了。我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
宁秋泪流满面。
她第一次明白,枕边人对她原来抱持着这样的想法。这日日夜夜的相处,她替他出谋划策,为他回娘家求人,原来在他看来都是居高临下的施舍?
她委屈,心彻底凉透了。
苏哲远最不耐看她温柔小意地流泪,认为都是假装,烦躁地拧了拧眉心,挥挥手:“末儿,把你母亲带回去。”
这种qíng况下,苏妍cha不了嘴。
她垂眼揽过还在哀哀哭泣的母亲,帮她擦了擦眼泪,也不与父亲告别,便带着宁秋回了秋水居。
外书房的灯亮了一夜,苏哲远没回房。
第二日,苏妍刚刚穿戴好,绿杨便匆匆地踩着小碎步走了进来,额间的发丝微乱。
绿杨xing子要比翠柳沉稳许多,这样子倒是有些不寻常。
苏妍不由道:“何事?”
“小姐,不好了!”绿杨喘着气,还未站稳便急着道。
第205章 204.203.1.1
“莫急,好好说。”
苏妍沉稳的声音,感染了绿杨,她稳了稳神才道:“老爷要将夫人送去城郊的宅子。”
“何时之事?”苏妍一边说,一边提起一旁的披风,也不要翠柳伺候了,系着披风便大跨步向外走。
“还未出发,已经在二门外了。”
绿杨揩揩额间的汗,指着另外两个小丫鬟一并小跑步追了上去。
苏妍的脚步并不快,看起来还有几分从容,却让身后的几人使劲了浑身解数才勉qiáng追上。她不走抄手游廊了,直接横跨中堂院落,很快便到了垂花门前。
果然与绿柳说的一般,二门外排了一溜四五个马车,一片忙乱的景象,苏哲远身边的外院管事邓裘正指挥着人将十几个大箱子着急忙慌地往马车上搬。
“邓管事!且慢!”苏妍蹙眉看着眼前忙乱的场景,喝止道。
“大小姐,这是老爷吩咐的,就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吧。”邓裘揩了揩额头几乎不存在的汗,一脸难色。自接了差事他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主子打架,下人遭殃,这差事一接,他就两头都落不着好。
苏妍也不为难他,将手拢在袖中,平息下心底惊起的怒气,缓声道:“邓管事先慢两步,容我问过父亲,你再搬。此事由我一力承担,绝不会怪到你身上。”
“不敢当。”邓裘矮身,深深拂了一拂。挥手让一旁装箱的小厮都停下动作,让到了一边。
原本挤挤挨挨的垂花门前顿时空出了一条道来。
苏妍带着几个丫鬟快步来到了外书房。
苏哲远不上朝听令之时,多数都在这呆着,泼墨看样子早就就等着了,也不多话,直接将门打开,退到一旁。
“你们在这等着。”苏妍jiāo代了一声,一甩袖子,便踏了进去。
“你果然来了。”苏哲远将手中的láng毫轻轻放在笔架上,抬头看了眼大女儿。手一指旁边的八仙座:“坐。”
苏妍一双远山眉蹙着,明明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偏透出一丝锋芒。到这时,她也不急了,走到一旁的红木椅坐下:“父亲今日,所谓何来?”
苏哲远走到前面,将半掩着的门关实了,才坐到另一边的座上,面色慈和:“昨日我气急之下,说了些胡话,让你母亲受惊了。现时阳chūn三月,正是大好chūn光之时,苏府在京畿郊外有个庄子,庄后有个地下引流的温泉,你与你母亲去散散心也好。”
眼睫垂着,看上去很有些悔意。
苏妍没说话,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中。
“父亲,”她嘴涩得张不开,自昨日那一场激烈的口战后便沉着的心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在你心里,母亲,是那样的么?”
苏哲远沉吟许久,才低沉道:“自然不是的……此事,你就别管了。这么多年纠缠下来,总有些磕磕绊绊的。你带你母亲去散散……散散就好了。”
“你,平日多劝劝你母亲。”苏哲远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为父,为父……”
“好。”
苏妍利落地站起身,瞥了座上的苏哲远一眼:“父亲放心,只二哥那里还需父亲cao心一二。”
说着,便起身走了出去,飞扬的裙角滑过雕花木门,唰地一下就出去了。
苏妍招过翠柳,匆匆写就了一封书信,让她jiāo给二门外的卢二狗,便劝着宁秋上了马车,一路往京畿郊外而去,因为走得实在匆忙,在整个上京城都没什么人知道。
马车上。
苏妍帮母亲撩起窗帘子,窗外是一片绿地,因为chūn寒尚早,田地里只寥寥地出了一层绿油油的苗,看起来鲜嫩可爱。
可看久了,便觉得单调枯燥了。
宁秋怔怔地看着窗外,看了很久,突然道:“末儿,你且记住,女人一定要守住,守得住自己,才不会心苦,心不动,便不会伤。世上恩爱,哪得长久……”
声音里,是哀莫大于心死。
苏妍抿了抿嘴,眼神微动,正要说话,马车一个趔趄,突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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