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养伤的功夫,他给自己做了护具,只是等到伤好再上马,那层皮似乎也被磨厚实了,倒是再没出现过这种qíng况。
穿过大半个国家,一路上见闻不少,每每看见正在架设的铁路线,他都会不由自主想到裴谨,这是由裴谨一力主张推进的,不说与有荣焉,也让他颇感欣慰。而到了大一点的城市,他总要去当地寻些驿站流出来的邸报,试图找到一切有关于裴谨的消息。
一来二去,仝则发现不大对,裴谨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迟迟没有动身。他无从打探具体原因,决定还是按原定计划继续走下去,倘若能赶在裴谨前头到达也没什么不好。
夏秋jiāo际时候,他走到山西和蒙古jiāo界处,这一年的秋老虎格外厉害,因为没经验,他白天跑马出过一身汗,却没想到晚间温度会骤降,一不小心便着了凉,没过多久转成疟疾,人躺在chuáng上不由自主地打摆子。
他高烧不退,浑身滚烫,很快人就烧糊涂了,连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迷迷瞪瞪间,看谁都像是裴谨,胡言乱语的喊着他的名字,幸好那时候口齿不清,当地人也不大习惯听官话,到底没太弄明白他喊的究竟是什么。
这一病就过去了小一个月,幸亏这时候已有了金jī纳霜,疟疾不再是不治之症。反倒是咳嗽一直不见好。他总疑心自己得了肺炎,这年代虽然发达,毕竟也还没有抗生素,只能靠着江湖郎中的一把糙药,总算给熬了过来,事后再想,他自己都觉得侥幸,这条命果然还算够硬。
然而病虽好了,却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的嗓子烧坏了。音色粗粝,一开口像是扯破风箱,喝了一缸的胖大海仍不见好,大夫也说没得治,从此以后,大概只能是这么个破锣嗓子了。
别说旁人,有时候仝则听自己的声音都觉得脑仁疼,渐渐地,他养成了没事不说话的习惯,能用点头摇头解决的问题便不用言语折磨自己和他人,是以从病好到现在,他始终都没能接受自己那把销魂的嗓音。
“仝大兄弟,小地方简陋,你先凑合住着,我给你收拾间上房去,反正这会客人也不多。”石老太热qíng道,人长得俊嘛,总归是比较容易拉近好感,“原来你是从京都来,是做买卖还是访亲探友?”
店里没什么客人,这老大娘只怕是闲得发慌,太想找人说话,仝则意会,不得不顶着头疼未语先笑了起来,像是怕惊吓到石老太似的,他先暗暗清了清嗓子,“等人,等一个朋友。”
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很沉稳,除了有种撒气漏风的感觉,其实也不算特别难听。
石老太还是没忍住,眉毛动了动,心说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说话动静怎么比我家老头子还老?怪不得死活不爱开口呢,原来是嗓子太难听,倒是可惜了,配不上那么俊的模样。
“跟您打听个事。”仝则说了一句,也就不在乎继续说下去,只是语速很慢,尽量控制着声音,“我想在镇上落脚,不知道有没有正在赁的房子,还有哪里有营生可以找。”
这问题,他是认真在打听,知道裴谨那头已上路,可到地方还得有一阵子,他不方便老住客栈,租房子却没有营生,在小地方待长了容易惹人侧目,他无意招惹麻烦,也不指望在这个地方重拾老本行,只希望活得越平常越好。
石老太一听,本不想接茬的,心想一个外来客和本地人抢什么事做,可老石头不知抽哪门子风,居然接茬说有,“仝先生看着像生意人,想必见多识广读书识字都没问题,我们镇上有个刘家园子,那刘家算是本地最大的财主了,他们那的家学私塾正在招先生呢。”
“他们那要求可高。”石老太道,“刘财主年前进了趟京,见世面了,说起做买卖必须得会几国洋文,将来还想让儿子出洋见识见识,这不非要招个会说洋文的先生,那玩意能是个人就会的?”
仝则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喝口酒,心里禁不住暗笑,看来他这辈子会的最管用的本事不是做衣裳,而是他肚子里装的那点子洋文。
几日后,仝则摇身一变成了刘财主家的私塾先生。
他和石老头一家也慢慢熟稔起来,石老太敏锐地发现,他这人其实极好相处,外表看上去冷淡,内里却有种温和的气度,不急不缓,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打个商量。譬如他家小孙子小石头,上不了人家的家学,不过央求了仝则两句,他便答应每日下学单给石头讲课——就在学堂里,反正他住的地方也就在学堂后头。
仝则每日穿着朴素,耐心地等待着他要等的人。在不上课的时候依然不怎么说话,如今刘家人都知道他嗓子不好,不过教学确是很有一套,为人风趣豁达,又颇有手段,很能震慑住一帮猫嫌狗不待见的半大小子。
这日刚巧赶上要去县衙组织破冰去网今年的胖头鱼,刘家的小孩们都凑热闹去了,学里放了假,仝则便抽空单给小石头授课,讲些粗浅的算术。
小石头听惯了他的嗓音,已不觉得有多难听,抓着机会总问他出过洋没有,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样。
仝则云山雾罩的忽悠着小朋友,顺口问他将来想去哪里,只见小石头一脸憧憬的说道,“不管去哪儿,反正是要离开这里。我们这山贼土匪太多,动不动就来打家劫舍,忒不太平。都说那个什么侯爷就要来了,听人说他会打仗,从来没输过的,对付几个毛贼应该有办法吧。”
关外民风彪悍自古有之,而这话涉及到chuī捧裴谨,仝则听着十分受用,寻思了一会才问,“几苗土匪,官府也治不了么?”
石头撇嘴道,“我爷爷说都是勾结在一起的,府衙拿了朝廷拨款剿匪的钱,自己都私吞了,那群土匪抢了大户,还和县衙里的老爷们分赃呢。”
不知道这石头是不是乌鸦托生的,话题还没聊完,忽然就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声音很杂很乱,呼啸着带来一股杀气,让仝则一下子联想起在岛上遇到海盗的那一回。
这时门哐啷一响,只见来接石头的石老太大惊失色的跑进来,叫喊道,“赶紧跑,土匪来了……”
跑是来不及了,土匪打家劫舍来得飞快,他们本是冲着刘财主来的,打算绑走他家小孩来换银子,没成想学堂里就只剩下一个小崽子,还有一个先生模样的家伙并一个gān瘪老太太。
那匪首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大汉,环顾四周,狠狠啐了一声,“人都死哪儿去了,哪个王八羔子说今天都在的,回去老子先挖了他一只眼。”说着手一扬,“有一个算一个,先绑回去再说。”
石老太登时傻了眼,哭天抢地的叫道,“天爷啊,我们可不是刘家人,几位好汉绑我们也没用啊,穷苦人家没钱,那刘家更不会为我们花钱的。”
土匪们闻言,奚落的笑起来,“个个都这么说,你这老妈子还有点机灵劲,知道护着小主子啊。”
夸完人,手下可没停,先堵了石老太的嘴,那小石头见状上去就要拼命,被仝则一把抱在怀里,贴着耳朵道,“别动,刀剑无眼。”
仝则一边说,一边迅速估量形势。土匪人数不算多,不过十来个而已。兵器也很简陋,只是寻常刀剑。仝则怀里揣着枪,可惜没有足够的子弹,也没有足够快的速度,想一下子全放倒绝不可能,但凡有空隙时间,他就得被人先砍了,何况此时还有石老太在人家手上。
看来只有见招拆招了,好在对方图的是钱不是命。这么想着,那下一个被绑的对象就轮到了他。双手被捆在后头,眼睛上也蒙上了黑布。土匪见他不说话,也没有什么惊慌之态,直疑心此人是个傻的,怕他一会乱喊起来更要命,当下也没含糊,拿了个破布塞进了他嘴里。
三个人都被扔上马,仝则感觉一路颠簸,速度确是很快,土匪们来去如风,等再停下来,已是进了深山中的贼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有个伏笔,但不是三爷带兵来拯救仝则,仝先生还是会自救的。至于三爷,也不会甘心一败涂地,其实只是正常的政坛起伏,这个时点的“资产阶级革命”几乎在所有国家都是迂回前进的,即便bào力如法国,也还是会遭遇复辟,所以三爷或许只是曲线救国~
第105章
到了地方被人拽下马,其后七兜八绕, 直把三个蒙着眼睛看不见的人彻底给绕晕了。
饶是仝则方向感不错, 也已快分不清直线该怎么走,何况是那一老一小, 走了一会石老太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胃酸混合着半消化的食物, 那气味糟透了,仝则琢磨着, 老太太的午饭里似乎有一味是大蒜, 继而头一次非常恼恨,自己为什么长了个这么灵光的狗鼻子。
原以为会被带到堂上见见匪首, 哪怕被bī着写个亲笔家书什么的, 结果却是被直接扔进土牢里头, 匪兵们撤掉眼罩, 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其后便即扬长而去了。
牢里三人面面相觑,跟着石老太不出意外地,放声号啕起来。不远处的土匪也不知是见怪不怪,还是xingqíng太好, 竟然没人出声喝止她。
仝则只好忍受魔音绕耳,qiáng迫自己深呼吸,靠着墙壁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以他们三个人的身份,刘财主未必肯当冤大头花钱赎人, 而如果真如石头所说,当地官府和土匪互相勾结,只怕也不会出兵来营救。
好在土匪没搜身,他怀里还藏着一个大杀器;然而悲催的是,这把转轮只能装六发子弹。
早前在糙原曾遇到过láng,那时候他打光了所有子弹,之后因为一路坦途,没遭遇任何危险,他掉以轻心之下,便没再装上过新弹。
只是记得弹槽里有一发打过之后忘记取出的弹壳,实际上不具备实质杀伤力。
除了吓唬人,再没有旁的作用了。
而此刻,土匪们也没闲着,绑人的白六爷派属下打听了一遛够,发觉自己真的绑错了对象,如今那刘财主家的少爷们个个都还在家啃鱼头呢。亲身上阵的白六爷气得是chuī胡子瞪眼睛,直叫把那个唯一看着像样点的教书匠提上来撒撒气。
白六爷一声令下无人不从,他是这赤风寨里的二当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不过头顶那一位跟他不大合拍,平日最讨厌他下山劫掠本地大户,尤其是像刘财主这种,纵然富得流油,却并没有什么作恶记录的主儿。
昨日正赶上大当家高四爷犯了头风,卧病在chuáng休养,白老六这才决定gān他一票,不然成日靠各路镖局那点所谓的“打点”,兄弟们都要饿得二毛子烁烁放光了。
仝则双手绳索未除,被人推推搡搡带到所谓匪窝的正堂,只见一屋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堂上威风凛凛坐着那位匪首,后头喽啰一推他,朝上叫了声,“六爷,这就是在刘家教书的那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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