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识微已奔进前面的一丛荒蓬。只听有人哎哟一声,一个哨卒被他朝这边丢了过来,手中还握着弓箭。我伸手抓住那人后心的衣服,把他和方才那两个摞成一摞。见他们挣扎,索xing一屁股坐在人堆上,伸脚把沈识微最初撂倒的一个也踩住。
沈识微从荒蓬中慢慢走回,一边走,一边把衣摆上的枯叶逐一捡下。到了跟前,他对着那一摞人温文尔雅地道:“诸位,还请替我们给曾军师捎句话。”
我本有点担心哨卒宁死不屈,要是人家不肯,我们总不能动刑。
谁料这轻描淡写的一击就打垮了他们的意志。有的喊大侠,有的喊神仙,四人争先恐后地在前面带路,一点革命气节也无。我俩赶着他们进了山,派了了最年轻机灵的一个去传话。
在他们的哨点等了一停。沈识微望着山口,我和他同样望了一会儿,终是闲得无聊,问那三个哨卒认识不认识老叶。居然还真有个听说过这个人,直说他混得好,已经成了刘打铜的亲兵。那弓手见我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怯怯问道:“这she出去的箭也能在半空拿下来?我们八只眼睛,都瞧见你中箭了呀。”我登时来了兴致,撑起身子问:“怎么样?演得好不好?有没有觉得那声惨叫特别有戏……”
沈识微伸过脚来,在我小腿上踢了一下。
我回头瞪他,他道:“曾铁枫来了。”
曾军师还是书生打扮,只是前胸鼓鼓囊囊,棉衣下看来是加了防具。见了我们,他感动得几乎潸然泪下,这才堪称演技。虽说他已经探清楚了我们的底,我俩也知道这一点,但还是赔了罪,说了真名,演足了全套。
陪我们坐了一会儿,外我们终于见着了刘打铜。
刘打铜生得矮而宽,虎头燕额,一对招风大耳,耳垂又圆又大,相貌倒是威武。听说沈识微是濯秀少庄主时,也没多震惊,不知是曾军师提前通过气,还是真有几分帝王气度。
他一坐下,就开始破口痛骂混天星。我好容易从脏话里捋清了来龙去脉。
之前我知道混天星是刘打铜的族侄,原来混天星从小死了爹,靠着刘打铜的接济,全家才活着挺过了两个大荒年。刘打铜最初的班底,除了野生的曾铁枫,余下都是亲朋。他自己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于是格外看重混天星,甫一来,就封他做了三大将之一。混天星也确是个将才,带着报国军打了不少胜仗。但日子一久,免不了恃功凌主,皇帝轮流转,凭什么不能到他家,对刘打铜越来越简慢。导火索便是混天星打下了丹野县城,放任手下劫掠,却不让刘打铜进城,刘打铜阵前痛骂,混天星勃然大怒,索xing一把火烧了丹野城,俩叔侄反目成仇。
混天星带走了近四千人,刘打铜反只剩下三千余,在曾军师建议下占了荆山。混天星不愿仰攻,但又不肯弃高坞而去,报国军左右互博,也不知能打出个什么结果。但刘打铜困居山上,粮糙着实不多了。
来时路上沈识微给我剖析过报国军军qíng,此刻一一印证,果然八九不离十。
刘打铜骂了个尽xing,终于肯收尾:“但两位公子来投咱,不是找那混天星,这高坞就跑不掉了。都说濯秀才是拓南的官,咱早些也见过沈庄主一面,沈庄主身上抓个虱子,就够我们吃进夏。”
此刻晨暾已上。
淡淡金光漫进帐中,洗去沈识微还略存的那丝病气疲色,只显得他丰度端凝:“曾军师对识微有救命之恩,这大恩濯秀必报。刘王只请放心。”一番话熨帖得刘打铜须眉开动,但一个话茬没接,一句承诺没许。
刘打铜请我们用了个早饭,就称要去料理军务,留下曾军师陪我们。
我俩不好在报国军中乱走,曾军师替我们解围,说带我们去远眺混天星的大营,领我们往棘山一处唤做白马脊的山梁上爬。
上了梁,远远能见混天星部按兵不动,军营里升起几道炊烟,与灰扑扑的晨雾混做一处。再远一点便是高坞的城墙,犹如两道瑟缩的愁眉,也没什么好看。
我见山风鼓满了曾铁枫的袍袖,颇有飘飘然之态,真弄不清他是怎么被这么个不带脏字儿不会说话的刘打铜捕获的,问道:“曾军师是自己来投报国军的?”
曾铁枫朝我俩转过身来:“我来时,刘王这支队伍还不叫报国军呢。”好似想起了什么往事,自己有些发噱,又接着道:“我乃奇林人士,幼失怙恃,靠着族中长辈读了几年书。本想正经考个功名,借住在庙中攻书,却有人讹传我夜造兵书谋反,派衙吏来捉。”他笑意轻柔,声音也柔,真如chūn风拂面:“我便只好真的反了。”
我正想笑叹世qíng荒谬,沈识微却忽尔道:“在下看人颇准。曾军师不是久居人下之辈。”
曾铁枫还是满面波澜不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无长处,何德何能居他人之上?”
沈识微却不退让,略一挑眉,还在笑着相bī:“按军师高见,什么人能居人之上?”
曾铁枫道:“这个么……二位公子,听了拙见,千万别见笑。”打量了番我俩,目光最终还是落在沈识微身上:“依我看,首先要长得漂亮。”
他那如绵的目光和声调里,突然露出了一点针芒:“凡人粗蠢,看的先是皮囊。好比报国军中这些卒子,平常人说得便再有道理,他们也听不进耳。但要换个体面人讲出来,就是昏话也有两分道理了。若体面人说的真有两分道理,何愁他们不奉为纶音。光是长得漂亮,事qíng就成了大半。”
他眨了眨眼,再睁开时,那点锐气又躲得没了影:“今天来报信的那个哨卒,见了我语无伦次,直说有人来搭救报国军了。若跟他这么说的不是沈公子,他哪得如此深信不疑?”
我扭头去看沈识微,他也正向我看来,我俩眼神一触,如何不懂彼此的意思。
我俩这一趟,不是冲着刘打铜,而是冲着曾铁枫。如此看来,这人果然有点名堂。
沈识微不动声色,我却是抑制不住在偷偷发笑了。
曾铁枫却把球抛了回来,对我道:“也不知今冬间河道如何?”
沈家父子在整个江湖都名头甚大,遑论拓南。秦湛去岁此时还在满屋子逮蜘蛛,即便换了我,也还是没没无闻。但沈识微偏和我厮混在一处,曾铁枫这话问的恐不是间河道如何,而是你秦湛如何。
我道:“中原今冬何处不雪?可怜河山终是要变颜色了。我这一路追随沈师弟历练江湖,见了不少惨象。”
自觉这个太极打得颇有沈公子的风范,心中暗记一笔,独处时要记得向他炫耀。
却听沈识微道:“和秦师兄这一路,识微也受益匪浅。说起来家祭前后多有得罪,秦师兄莫怪。”
我一愣,不过一句套话,他接什么茬?想起才穿来那段和他掐得死去活来的时光,不由有点好笑:“家祭当日那事儿……是我不对。”
沈识微笑了:“秦师兄那招玉石俱焚着实高明,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对策。咱们算扯个平吧。”
一想到当日仙风道骨的沈识微脸上我的唇印,我就忍不住嘴角上翘:“这之前的事扯平了,但后来再与沈师弟相遇时,我其实还是不太痛快。”
沈识微道:“是么?咱们暌违半载,我倒是想念秦师兄。”
不知什么时候,曾铁枫已踱出一she之地,远远立在石梁边上,必是听我俩越谈越是私事,走开好避嫌。沈识微长袖善舞,这种时候怎么偏把话题往第三人cha不进嘴的地方带?
我想不通他的用意,回忆却在一波波涌来。既然曾铁枫听不见,也不妨往下聊,我压低声音,但终究不敢敞得太明:“别的不论,光是在三小姐面前,沈师弟你就太抢我的风头了。”
沈识微道:“秦师兄,也不是我笑话你,岂止三小姐面前,什么事qíng我不抢你风头?”
我恨不得抽他,讥笑道:“呵呵,反正见着了那一位,你我在三小姐面前都是一路货色了。那会儿我也还是烦你烦的不行。直到你们让我们和那羊先走,自己却留下来拼命。沈识微,这是第一次我动了念头想jiāo你这个朋友。”
沈识微道:“我却没想过秦师兄会回来。虽说帮不上忙,但让我对你的胆色刮目相看。”
我想起那血腥的寒夜,不由一声叹:“如果不回来,我还算是个男人吗?还有那场香ròu的劫,若不是你,我的骨头现在都被láng啃得gāngān净净了。”
沈识微笑道:“当时我只怕折了秦师兄,回家不好向掌门师伯jiāo代。但等真救了你,又觉得你虽蠢,却蠢得有点意思。”
蠢得都有意思了,我这是能有多蠢?我哭笑不得:“怎么个说法?”
沈识微道:“你是真心没恨我。”
黑氅如翼、翻倒天河,那晚他挟月光而来。
我诧道:“你救了我,我还要恨你?”
沈识微追着我的眼睛,声音极低,却字字入耳:“生死存亡的关头,若换一个人,必是恨毒了我弃他于不顾,哈哈,怕还要恨我弃所谓善心道义不顾。可你没有。你……你有点意思。”
过去我和他针尖对麦芒时何曾心虚地别开脸过?可这会儿我却有点不敢看那双桃花眼。
我左右扭了几圈头,终于盯住了曾铁枫:“看,曾军师都被我们给挤兑到悬崖边上了,曾军师要感冒了!先说正事儿吧。”
我正想招呼曾铁枫,却听报国军营中,鼓号齐响,如松涛般向梁上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曾军师: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火把……
第47章
曾军师也不装作看风景了,我往悬崖边跑看是不是混天星来犯的功夫,他已把衣袍下摆在手中攥成一团,道句:“二位随我回营吧!”就顺着来时的小道往山下跑。
刘打铜说粮糙不继,营中一日只一炊,这会儿却满地兵卒忙着造饭。
曾铁枫是个文弱书生,一路狂奔下山,双手支在膝盖上,一时喘得说不出话。我替他抓住个路过的小卒:“怎么响鼓了?”那小卒正抱着收起的帐篷,见曾军师就在旁边,方才道:“刘王传令造饭,吃饱了要出击呢!”
此语一出,连沈识微也略露出点愕然之色。曾铁枫总算倒匀了这口气:“刘王在哪里?!”
刘王不在之前和我们亲切会谈的大帐里,而是着了盔,等着点兵了。
曾铁枫心急如焚,来不及走正路,半道从荆棘坡上下进个山坳。棉衣被撕开条口子,掉出的棉花跟格雷特的面包屑似的在我和沈识微面前洒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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