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到平地,就听刘打铜的脏话钱塘大cháo般在山谷里漫卷。
两个将领模样的汉子朝着我们迎来:“军师去哪里了?正派人找你呢!”
曾铁枫急道:“为何要出击?去多少人?我在梁上未见……”刘打铜穿着一身步人甲,一动便金铁jiāo鸣,哐啷啷骂道:“狗子都不吃的东西!请咱和早两年一样,艹他娘去吗!今天咱便去艹他的尻!”
一个将领愁眉苦脸道:“混天星这小子蒙了心了,发书上来,说算起来他才是老刘将军的嫡孙,也要称王。还请刘王去呢。”
曾铁枫之前已忙得像个陀螺般,现在又被事态鞭了一鞭,赶紧转过身,对着刘打铜一拜到底:“刘王息怒!混天星yīn毒,我看是计。咱们现在天时人和皆无,莫上这当!”
刘打铜哪听他的:“我当你还有见识,其实就是个婆娘!依你说的退进山里,今天你还要往哪里缩卵子!”
曾铁枫本跑得满脸通红,现在连耳根到脖子那一线白地也红了。我看他这般模样,有心想帮两句,但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沈识微却动了。
他cha进两人中间,淡淡笑道:“刘王说得有理。”一边伸手轻托曾铁枫的手肘。
曾铁枫受他一托,身不由己,整个人站直了。沈识微方才继续道:“那混天星咄咄bī人,若是再避,报国军哪还有立锥之地?曾军师早就和我们说,他与混天星不共戴天,不诛此獠枉为人臣。但军师毕竟是读书人,一时不及刘王勇决,也qíng有可原。”
刘打铜艰难转过身来:“沈公子都说要打,那更是要打了!咱本想借你家的力,可事qíng来得急,沈公子现在又能怎么帮我?”
这话已是明讹了,沈识微还是笑得谦和:“刘王莫怪我托大,在下跟在下这位秦师兄能派的用场,怕不逊我从濯秀带兵来呢。”
按理说,此刻我该和那天在打谷场上一样,踹飞个石碾给沈识微撑场子。但这会我只有默默走到他身边站定,胸中似揣了一团冷冰冰的浆糊。
莫说曾军师,就连旁边那几个张口结舌的将领也知道这战打不得。沈识微却撺掇上了。
他曾说过忌惮报国军在卧榻之侧。现在这是引周处杀蛟,让他们内耗个gān净?
不让我理出个头绪,却又听个chūn风般的声音说:“沈公子高见。我枉称军师,这要紧的时候反倒乱了手脚?是,此战避无可避。”
转头一看,曾铁枫目清如水,正定定落在沈识微脸上。
我脑仁一疼,你怎么也掺和起来了!
刘打铜倒是喜不自胜,冲身边诸将叫唤:“都听见了?今日必战!还商议个卵子,还不各自去关照着!”一边叫身边亲兵给我俩去寻趁手的兵器。曾军师忙道:“海将军那里收着几把投下官身上来的好家伙,我带两位公子去看看。”一边请我俩往坳外去。
一出刘打铜的视线,他就转过头来:“沈公子……”
沈识微拍了拍他的肩:“曾军师想必也想过破混天星的办法?”
曾铁枫苦笑道:“法子倒是想过,但都不妥。二位公子前来本是报国军的生机,我见沈公子愿出战,或许跟我想到一处了。若真是一样,那的确当下反倒是机不可失。”
我最讨厌这种只有我一个人不懂的氛围了,正想叫他俩说人话。曾铁枫却说:“我去替二位寻兵器来。”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冲着我们深深一揖,满面感激之qíng。
我满肚子疑惑,沈识微朝我摆摆手,我跟着他上到个无人的土坡,才急忙问:“你是真要帮他们?”
沈识微促狭笑道:“什么真不真?秦师兄现在能想到‘假’上来了?那倒有点长进,不像过去天真无邪了。让他们自己除掉自己是个主意,不过有点可惜了。这七千余人不是小数目,将来还派得上用场。”
得了他这话,我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之前真怕还要在这龙潭虎xué和他吵架。
我问:“你有什么办法?”
他道:“你还不懂曾军师的意思?之前他想的办法不妥,你我到了就是生机。你我就是办法。说来麻烦,等下你自然明白,只是待会儿要烦秦师兄杀一个人。”
我一滞,只觉那块大石落是落地了,但把我的脚趾头砸在了下面:“……杀谁?”
沈识微大概是见我神色变换,语气柔了一分,安抚道:“当然是杀混天星。等会儿你见机行事,一击不中,后撤便是,料来对面也没你对手……”他见我不说话,眉头皱起:“怎么?”
我望着土坡下,士卒蚁聚,吃了顿饱饭,正填灶拔营。
说来可笑。报国军面色黧黑,身形枯瘦,似乎都一个模样,但细细看去,却没有哪两个真的一样。有的做寻常农人打扮,有的披着真皋人的辫线袄子,有的腰间别着把长匕首,有的连把朴刀也无,只扛着一根棍棒。与其说是战士,不如说是丐帮大会。
混天星营中是不是也这幅光景?
我也不回头瞧沈识微:“没怎么,就是突然有点不知道我们这算在gān嘛。”大战将近,我既不胆寒,更不振奋,只一阵没来由的可怜,也不知是冲着谁。“沈师弟,我要说事到如今我还是不太愿意杀人,你是不是觉得可笑极了?”
沈识微道:“你烦心这个?即便他们以前是寻常百姓,现在早变成吃寻常百姓的láng了。混天星火烧丹野城,害死多少无辜……”
我打断道:“我不烦心一个混天星。我烦心……我烦心我会滑下去。”
沈识微一愣:“滑下去?”
我仍旧望着山下的士卒,五人为伍,二伍为什,正从荆山中涓滴流出,随着鼓声,往山坳里汇聚。
我道:“以前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杀人,敢杀人,这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qíng?但当真杀那真皋追兵时,也不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容易得很。之后我似乎也没怎么难受,他不死我就要死,我杀他是天经地义。等杀那小胖子一行时,下手就更简单了。他不死,就有无辜要死,我杀他叫行侠仗义。到了现在,我又要去杀个面也没见过的混天星了。”
沈识微想说什么,但我不给他机会开口:“我知道,我也能告诉我自己,杀混天星不为曾铁枫,更不为刘打铜。你的办法我多少能猜着点——杀个混天星,下面这帮哥们儿就不用去互相杀了。杀个混蛋能活千百人,为什么不去杀?”
那鼓点现在停了,但一会儿又会再响。不仅催着士卒聚集,也催着日头往天顶爬,催着曾铁枫寻两把快刀,催着我和沈识微焕发jīng神、建功立勋。
这会儿岂是说这个时候?
但这段时日攒积的恐惧和疑惑像巨石往坡下滚,我如论如何也停不住:“沈师弟,可杀人怎么越来越容易了。借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简单。再这么滑下去,会不会有一天连借口也不用为自己找了?”
说出这话,我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成了小胖子,不把人当人了?”
沈识微沉默片刻,轻声说:“你若不愿,我自己也……”
我道:“瞎逞什么qiáng!之前不是说好了吗?我来接那剩下的八成。为了自己掩耳盗铃,就让你去蹈险,你当我是什么东西?”
远远曾铁枫正往土坡上爬,身边跟着两个小卒,正一前一后扛着个长长的家伙。他看见我俩在土坡上,挥挥手,加快了步子。我也冲他挥手,打算前去会和。
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沈识微按住了我的肩头。
他问:“秦湛,你会滑下去吗?”
我掉转身去瞧他,沈识微脸上没有表qíng。只是那只手在我肩头按得紧紧,似要在我的骨头上留下掌印。
我望进他的眼里。
那里倒映着我自己。
我在他眼里是个什么模样?
鼓声响了。我哈的大笑起来,高声道:“不会!”一边张开手臂,抱住他的脖子,qiáng搂着他一块去迎曾军师:“沈识微,记住了,你也不能滑下去!”
映日一照,我总算看清曾铁枫搬来了什么神兵。
这兄弟也够实诚的,居然找了两杆大戟。
第48章
混天星赍书刘打铜说要称王,本来是命里带欠,想气气对方,连个鸿门宴都算不上。没想真钓得刘打铜真带军出山,一时也被打个手忙脚乱。他在棘山脚边拉了七拼八凑的大布做帷,把双方大佬圈在里面,庆典不像庆典,座谈不像座谈,连点花生瓜子都没有,也方便随时翻脸开片。
王朔说叫的人越多,群架其实越打不起来。
因为人越多,熟人就越多,真要动手大家反而抹不开脸。
报国军现在就是这个局面。
曾铁枫上来便拉家常。先问混天星身边一位小将军的好,说他弟媳妇生孩子了,又讲自己这边一位九哥风湿犯了,想对面曹大夫的膏药。曾铁枫天生做政工的料,几句话一盘活,一触即发的气氛居然略有松动。对面那位小将军忍不住想晓得添了个侄儿还是侄女,又有别的人问把兄弟是不是还平安,大家居然小心翼翼聊了起来。
下山路上刘打铜略消了点气,再加上沈识微和曾铁枫一左一右劝谏,此刻虽yīn沉沉地一言不发,但好歹是一言不发,没有跳起来问候混天星的娘亲。
混天星三十不到,年纪虽轻,反比刘打铜淡定不少,偶尔还搭两句话。他对刘打铜不屑一顾,看得最多的还是我和沈识微这两个衣衫光鲜的陌生人。这人长得流里流气,朝我们扫she不住的目光倒颇jīng悍。
沈识微正端坐在刘打铜右首贵宾位上,气定神闲,含笑不语。
不等曾铁枫炒热了锅,他断不会添油。
终于,对面有人明炫耀、实挑衅,说他们近日抓了高坞城中偷溜出来的富户,发了好大一笔横财。
我见沈识微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勾了勾,知道大戏要开锣了。
果不其然,他道:“高坞富庶,是块宝地,如今进不得城,当真可惜。”
混天星早就等着他开口,嘿嘿冷笑:“都是废话。你是什么人?”
曾铁枫忙道:“这位是濯秀山庄的少庄主沈公子,近日在棘山中做客。”
对面混天星部的人本在七嘴八舌,现在齐齐住嘴,都朝沈识微看来。
混天星着实有点过人之处,这会儿反不理睬沈识微了,却是盯住曾铁枫不放:“曾军师,我知道你招数多。找两个生面孔就说是沈霄悬的儿,也不问问我混天星是不是就怕濯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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