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厅里只有严七舅皱着眉头在八仙桌边看书。桌上搁着一碗茶,已是吃的见底。狄得利看严七舅的手好像要伸向茶碗,忙放下帐本取茶壶倾了七分满,又另取了只杯子倒了茶送到卧房里去。
明柏面朝里趴在chuáng上,枕上一团水印子。狄得利将茶碗搁在chuáng边的书案上,小声劝道:“少爷,舅老爷过一两日就要回山东,休叫他老人家走还要在心里添桩事。”
明柏爬起来应了一声,揉眼道:“俺没什么,叫沙子迷了眼。方才赶着叫得利嫂子送紫萱回家去了,还要寻个人来烧中饭呢。”
狄得利笑道:“依小人之见,少爷不如陪着舅老爷回南山村去,帮他老人家挑几样货物,正好看着装船……”
明柏想了一想,道:“也便得,还是舅舅回家要紧。俺去洗脸。”
他们主仆在里间说话严七舅都听见,却是把他满腹要劝他们父子和好的话都要打断了。严七舅张了张嘴,那劝外甥须当以功名为重的话总是说不出口,挤了许久,挤出来一句:“好孩子,合舅舅同回山东去罢。”
明柏洗了把脸,笑道:“舅舅,俺做了狄家女婿,总要自家先挣一份家当才好看。”
严七舅拈着胡子笑道:“就是这话,穷人娶富家女儿,多有那眼红的人说些怪话。原是要自家先挣口气才是。只是上回那个高丽姑娘……莫要理会。”
明柏道:“她啊,前几日叫她表兄接回国去了,紫萱还喊俺同去送她的。”顺手把手巾搓过,晒在手巾架上,摸着手巾架上的shòu首笑道:“舅舅,外甥做的好妆盒,你将些回去与表妹们做嫁妆罢,总比买的qiáng些。”借着去搬家具,躲到仓库里狠狠哭了一场。
严七舅在屋里转着转着又转到香案前,看着姐姐的牌位也是泪留不止,好容易止了伤心,洗了把脸出来寻狄得利。狄得利早收拾出一桌饭菜来,见到严七舅的红眼圈就捧着洗脸水到仓库去请明柏。
明柏也似舅舅般顶着两个红眼圈,两个相对吃过中饭,他就道:“得利哥,你叫人把俺做了梅花记号的六只箱子搬出来。”他自去隔壁借了辆马车来,将六只箱子装上,又把舅舅的一只衣箱打点好,两人同去南山村不提。
林大人重换了官服,带着十来个衙役,又喊了个通事陪着再来明柏的铺子敲门。狄得利开了门笑道:“老板不在家,有事过几日再来。方才有个怪人来,把俺们老板唬着了,怕那怪人再来,已是避到北岛去了。”
明柏本生的俊美,又是开铺子做生意,常有那不长眼的客人对他有非份之想,虽然不至于动手动脚,然面目可憎是一定的,有那惹不得的人也只有避他一避。市舶司的几个官儿都合明柏要好,虽然天使必要奉承,也不过做个样子罢了。狄得利这样说,自是要替他成全,都笑道:“林大人,可是对不住你老,严公子素来胆子小,但有个风chuī糙动,总要躲三四个月才敢露头。”
林大人的官威在琉球土人面前抖不起来,蹭了一鼻子灰回船。内相刘大人问他:“咱家听说你带了人去寻个小老板的麻烦?”
林大人苦笑道:“刘大人也晓得下官仅有一子,去年出天花没了。天幸叫下官撞见了这个婢生的孩子,总要叫他认祖归宗才使得。”
第37章 风起(上)
这几个官儿出使琉球,不只自家捎了许多货物要去倭国发卖,还有京里贵人托他们照应的船队。刘内相见四下里泊着许多船只,商人们坐着小船来来往往,繁华的样子抵得上刘家港,他不想再去倭国费事,打算在琉球把货物出脱。林大人也有两船货物要卖,刘内相只当他寻到好经济,听得是他的家事,也就丢开手。
明朝时候,婢生子也就比家里养的小厮qiáng些,就是认了回家,除非族里没有亲侄儿过继,不然半文钱都分不到手。这样大的儿出了他林家又小有家产,想来也是不肯回头的。林大人平常行事又不甚入刘内相的眼,正是巴不得他出丑,他笑得一笑丢过一边,另使人去港口的酒馆打听。近侍钱真多去问了一回,回来说南山村有两处地方,一名汪家客栈,一名陈家酒馆,如今岛上的经济多在那里守着。刘内相叫他去那边喊几个经济来说话。
钱真多在港口寻了个孩子做向导,一路哄着他,问他:“南山村里有几个有钱人家?”
那孩子因钱真多许他赏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实合他说:“南山村比首里还好呢,住在那里的都是中国人。家家都有钱,日日都吃jī蛋,村里还有个果子铺,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卖。”
钱真多哭笑不得,又问他:“南山村有几个大户?”
那孩子搬着手指头数与他听:“李国舅家最有钱,他家出了两个王妃,家里还有戏班子,日日唱戏做耍,还有作坊,还有许多地。还有开客栈的汪家,开作坊的狄家合跑船的陈家,这几家都是岛上大户。”
半人高的孩子不懂事,说的必是真话,钱真多牢牢记在心里。到得南山村外,他摸了七八个铜钱与那孩子打发他走。那孩子握着铜钱一溜烟跑进村买果子。钱真多绕着南山村走了一圈,不住赞叹。南山村里村外绿意盎然,高的是椰子树,低的是柑桔甘蔗,菜园子里各色菜蔬绿油油的极是喜人,道边一群一群的肥jī见人都不惊。小户人家的院墙多是半人高,墙内种着不晓得什么绿藤,爬的满墙都是,花苞喷鼻的香。人家墙角屋后总有几棵香蕉树、桔树。墙里多是石屋,镶着透亮的玻璃窗,窗上贴着艳红的窗花。窗沿上还吊着许多鱿鱼gān、院子里摆着大竹匾,搭着架子,晒的都是海货。一路行来,遇见的男妇老少都衣裳洁净,面带笑容。钱真多跟着刘内相自北向南跑过大半个中国,这么富足的地方也是少见!
钱真多家里原是种地的,他极是羡慕的在一户人家墙外看了半晌,问一个拉着孩子,提一篮jī蛋路过的妇人:“有劳大嫂,敢问村里有个汪家客栈在哪里?”
这妇人正是小宝娘。昨日狄家家学小宝考了个第五,除去先生发的奖品,狄夫人还送他一盒笔墨纸砚。小宝将回家去,叫左邻一个新搬来的李秀才见了,说这盒文具极少也值二两银。小宝娘要将文具还回去,小宝合小静又哭又闹都不舍得。她婆婆闻老太年纪大见识多些,只说狄家不把二两银子放在眼里,然人qíng要有来有往,叫她带着小宝提篮jī蛋去回礼。
听得有人问汪家客栈,小宝最是机灵,就道:“大叔,你是要寻经济呀?若你家是小生意,还是到陈家酒馆好些。汪家只接大生意呢。”
同是七八岁大的村童,这个孩子比方才那个可是qiáng多了,虽然穿的是粗布衣裳,手指头伸出来都是gāngān净净的,问一答十,极是讨人喜欢。钱真多笑问:“你晓得什么叫大生意,什么又叫小生意?”
小宝道:“搭别人船的是小生意,自家有船来往的是大生意。大叔,瞧你老是跟船来的呀,那就去陈家酒馆,他家大小生意都肯承揽。”
小宝娘红着脸拉住儿子,吩咐:“休乱说话。”
小宝扭了一下,因钱真多笑嘻嘻看着他,害臊道:“那俺不说了。”冲钱真多做个揖缩到母亲身后。
小宝娘福了一福,拉着儿子忙忙的走进一条小巷子,转过弯说他:“你晓得人家是好意?就把村里qíng形说与人家听?”
钱真多正感慨:南山村合世外桃源似的,妇孺都知礼懂事。听得这句话才醒得人家把他当贼防,恼的差点叫脚下的一块小石子绊倒。他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摸脸,忍不住道:“我哪里生的像坏人了?”
他虽不是坏人却是个陌生人,在村外转了一大圈,也不见他寻人,也不见有村里人寻他。落到几个团练的小伙眼里,人都道:“这人有些蹊跷,是谁家的探子?报于狄公子或是陈公子,都是大功一件。”就分了几个人远远盯着他,一个人去狄家后门,央人把跟小全哥的齐山喊出来,附着他的耳朵道:“齐山哥,来了个陌生人满村子打转,不晓得是什么人呢。”
齐山听说,想了一想道:“俺去瞧瞧,听说今日中国的船队来了,或者是乱撞进来的小商人也说不准。”他跟几个小伙绕着圈子盯着那个陌生人进了陈家酒馆,从后门摸进酒馆,寻陈家主事的莫三叔道:“莫三叔,方才来了个人,穿着酱色绸衫,白底皂靴,胡子刮的gāngān净净的,那人有些蹊跷,可打听出什么来?”
莫三叔摸着胡子笑眯眯道:“小猴子们倒警醒,三叔我方才去替那位客人上的酒菜,那人是来村里寻经济的,已是合小七小八两个臭小子喝上了。你们到隔壁听听去?”
齐山笑道:“去年俺们村子吃了那样一个大亏,俺们怕是倭人或是高丽人的探子呢。是来做生意的就好。俺们走罢。”
莫三叔笑道:“厨房里现做的包子,揣几个回去吃。齐山,回去合大小姐说,再发三十坛酒来,对面都问咱们买酒呢。”
齐山应了一声,带着小伙们到后厨,真个每人抓了几个包子出来。辞了莫三叔出来,齐山将他手里的包子塞到一个家里弟妹多的小伙子手上,笑道:“拿去给你兄弟吃。你家也不是有钱人家,你爹续弦也罢了,还讨了个妾,七七八八生的一大窝。闪得你们亲兄弟三倒成了孤儿,依着我说,不如分家呀。”
那小伙子捧着包子摇头叹气道:“若是从前,我们三个赚钱少吃饭多,要分家我后母自是巴不得。如今我合二弟都是团练,又在作坊里做活,赚的钱够养活一家子老小,她们怎么舍得叫我们分家单过。”
这几个小伙子都是要好的,听他这样说,都替他不伏气,有一个机灵的替他出主意道:“你们两个在团练里还能吃饱,你们那个小兄弟在家可是吃亏。不如求求齐山哥,安排到作坊作活。”
齐山想了想道:“你们家小六子还小呢,要不然……俺合大少爷说说,叫他过了年到作坊的识字班去?也管顿早饭。捱过这一二年,只要他机灵懂事,俺们家作坊自然好进。”
那个小伙听得叫他小兄弟去识字班,越发比就进作坊qiáng些,喜欢的他把怀里的包子jiāo给旁人,爬到地下要磕头谢齐山。齐山拉他起来,笑道:“休谢俺,原是俺们大少爷心地好,俺才敢出头做这个主,要谢你谢俺们少爷。俺替你出头,休叫你小兄弟丢俺的人呢。”
“齐山哥,大少爷是我们的大恩人,你就是我们的小恩人。”那个小伙再三的做揖谢齐山,又谢大家,抱着七八个包子回去寻小兄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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