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仆禀报不久,廊下响起一阵木屐声。
桓容和桓祎走进室内,因未换过外袍,身上仍带着些许酒气。
“阿母。”
兄弟俩躬身行礼,分左右跪坐。
桓祎兴奋未消,想起庾攸之láng狈的样子,嘴角差点咧到耳根。桓容则有些忐忑,壮起胆子抬头,却看到李夫人正为南康公主抿发,嘴角登时抽了两抽。
如此亲娘当面,心理素质如何能不qiáng大。
“今日之事我已听说。”南康公主颔首道,“做得好!”
啥?!
桓容愕然。
他担心的事qíng一件没问,开口就表扬他上庾家揍人?
“只是下手不够狠,仍嫌心软了些。”
闻听此言,桓容大睁着双眼,活脱脱一只被惊吓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到底没绷住笑意,李夫人也不由得眉眼稍弯,看向桓容的眼神满是慈爱。
“瓜儿放心,借庾希八个胆子也不敢找上门。顶多用些鬼蜮伎俩,不足为惧。”
南康公主教导儿子,神qíng间既有骄傲又有欣慰。
“待你阿父回建康,我把郗景兴请来,为你详解南北士族和朝中局势。”
郗景兴……郗超?
虽有点牙酸,桓容还是郑重点了点头。
桓祎有些云里雾里,来回看看阿母和阿弟,gān脆继续傻笑。
“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
桓容在青溪里动手并非临时起意。他向南康公主要人时便打定主意,要设法给庾氏一个教训。
桓氏不被王、谢士族高看,至少手握重兵,掌握着枪杆子。
庾氏身为外戚,早年也曾有过辉煌。可惜庾太后去世后一年不如一年,和桓氏对上没有任何获胜的把握。
庾攸之闯祸,桓容受伤,谢安尚要费些心思安抚桓氏,至少不让桓大司马有借口动刀戈,引起朝廷动dàng。反过来,桓容把庾攸之收拾了,庾氏顶多蹦高叫两声,实际能使出的手段少之又少,压根伤不到对手皮毛。
故而,桓容只要掌握好分寸,完全可以在建康城横着走。就算脑子短路惹上乌衣巷几家,照样有桓大司马为他撑腰善后。
说白了,尽可以坑爹,有亲娘支持!
桓容应诺,南康公主令婢仆送上蜜水,并将整理好的书简抬出。
“这些你都拿回去,里面有几卷孤本世间难得,你需好生珍惜。”
看着小山一样的书堆,桓容顿觉头大如斗。
知晓其中不只有南康公主的嫁妆,还有李夫人从成汉宫廷带出的典籍,桓容忙放下杯盏,正身行礼。
“谢过阿姨。”
两晋习俗,父亲的妾室要叫“阿姨”。
别人是邻居的王叔叔,他这是对门的李阿姨。
桓容默默垂头,不成,又污了。
“郎君喜读书是好事。”李夫人笑道,“待容几日,我仔细找找,想是能再找出些。”
桓容:“……”
他真心不是爱读书的好孩子,能否求放过?
桓祎放下水盏,夹起一截麻花送进嘴里。看着桓容目瞪口呆的样子,忽然有些明白,阿弟所言“不能读书未必是坏事”,或许确有其道理。
秦璟回到暂居的的宅院,闻听忠仆回报,不由得朗笑出声。
“好,这小公子甚好!”
“郎君?”
秦璟笑着摆手,乌眸灿亮,艳色更胜往昔。亏得忠仆能眼观鼻鼻观心,硬是压住飙升的心跳。
“放出苍鹰给阿父送信,我将多留半月。”
“诺!”
忠仆退出房门,站定拍拍胸口,和郎君当面,没有如山的意志当真是扛不住。
第十三章 日蚀
上巳节后,桓容成为建康城新的传说。
青溪里外,长gān里中,传得是沸沸扬扬。更有人现身说法,称赞桓氏郎君俊秀雅致,潇洒不羁,磊落重义,有前朝士子之风。
建康城中的小娘子常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目光热切,期待桓容能驾车出行。
“如此翩翩少年,吾等心甚慕之,想望风采。”
身为“受害者”,庾攸之同样出名。只是不是什么好名,而是“胆若鼷鼠,无士族郎君之风”。有人复述桓容当日所言,闻者无不摇头叹息,以为庾攸之不敬先祖,实乃不肖子孙。
庾攸之两次出门,昔日好友均闭门不见,避之唯恐不及,就差和他割袍断义。牛车行过,沿途被人指指点点,可谓láng狈不堪。归府后大发脾气,砸碎整面玉屏,打伤数名婢仆。
闹得动静太大,庾希下令将他关在房中,美婢狡童全部逐走,只留年长婢仆伺候。
“什么时候流言散去,什么时候你再出门!”
庾希声色俱厉,庾攸之不敢违抗,想到今日下场,心中恨毒了桓容。
“桓元子月中归京。”见侄子仍不受教训,庾希加重语气,“你可要好生思量!”
听到桓温大名,庾攸之下意识抖了抖。见庾希转身要走,踌躇问道:“伯父,上巳节时,为何是殷氏六娘?”
庾希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庾攸之,视线似钢刀一般。
“你在问我?”
“伯父……”被庾希这样盯着,庾攸之惴惴不敢言,先时聚起的勇气瞬间消散。
“如不是她,你怎会惹上桓容?”
“当日动手的是侄儿,六娘仅是与侄儿书信。”庾攸之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明明该是殷涓的孙女。”
殷涓同桓温素来有隙,同庾邈也有旧怨,如果能够事成,正可一箭双雕。
“住口!你懂什么!”庾希厉声喝道,“我已给你父送信,不日将派人送你往会稽。这之前你便留在府内,未有许可不许出门,更不许再同殷氏女见面。”
不给庾攸之抗议的机会,庾希走出房门,吩咐门外健仆:“看好郎君!”
“诺!”
庾攸之被关在家中,没有美婢相伴,索xing每日喝闷酒,大量服用寒食散,脾气变得愈发bào躁。短短几日时间,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凹陷,jīng神却极度亢奋。
会稽来人见他这个样子,当场大惊失色。
庾希同样吃惊不小,忙将他放出,唤来医者诊脉,并将伺候的婢仆全部拖到门外鞭打,健仆也没能躲过。
“郎君这个样子如何能够远行。”
“不行也得行!”庾希硬下心肠,对来人道,“桓元子即将归京,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将他送去会稽是为保命。我会向阿弟解释,你等尽速打点行装,择日启程!”
“诺!”
庾希忙着送走侄子,同在青溪里的殷康一家也不平静。
上巳节当日,殷氏女郎归家,殷氏六娘当即被殷夫人唤去,未等出言便被罚跪,整整两刻钟没有叫起。
士族女郎千金之体,哪受过这样的罪。
待殷夫人抬手,婢女上前搀扶,殷氏六娘已经双膝打颤,脸色惨白如纸。
女郎们跪坐在两侧,虽恨六娘行事不妥,此刻也难免同qíng。只是碍于殷夫人之威,不敢开口求qíng。
“可知我为何罚你?”
“阿母是教导女儿。”
“明白就好。”
殷康夫人坐在矮榻旁,病气未消,面色仍带着枯huáng。
“上巳节前我曾叮嘱你们,行事务必谨慎,远离庾氏子!你可做到了?”
殷氏六娘低下头,羞惭不已。
“我知道事qíng不是你做的,也知你为何应下,这事你没做错。”殷夫人话锋一转,殷氏六娘骤然抬头,眼中泛起泪水。
当着众人被冤枉,她没哭;被bī担下罪名,她没哭;殷夫人的一句话却瞬间打破她的心防,委屈和愤怒似洪水奔涌而出,顷刻将她淹没。
“阿母!”
顾不得礼仪,殷氏六娘扑到殷夫人怀中,痛哭失声。
殷夫人抱着女儿,同样眼圈泛红。在场的殷氏女郎感同身受,无不陪着一起垂泪。
哪怕再气,她们终归是一姓,同出一支。假若事qíng真不是殷六娘做的,这背后下手之人何等歹毒,生生是要毁了她,不给半点退路!
“阿母,阿妹的委屈不能白受!”
“我知。”殷夫人取过布巾,亲自为女儿拭去泪痕。
“此事我会同你阿父商量。经过此事,你们都该警醒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不能结jiāo,务必要仔细分辨,牢牢记在心里!”
女郎们同时正身,肃然神qíng,聆听殷夫人教诲。
“尤其是你,佳儿。”
“诺。”
殷氏六娘坐直身体,面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
殷夫人看着女儿,终究感到一丝欣慰。
能明白就好。
虽然吃了亏,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总比始终不知不觉,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
不日桓大司马便要抵达建康,如何应对需同夫主商量。
必要的话,她愿意上桓府赔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务必将女儿从中摘出来,免得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庾、殷两家各有打算,不约而同闭门谢客。
庾希和殷康极少在人前露面,反倒是送往姑孰和会稽两地的书信不断,一封接着一封,十分频繁。
桓府中,桓容挟筴读书,朝益暮习,极少离开内室,连到廊下放风的次数都逐日减少。
临到夜间,需要阿谷催上几次,甚至搬出南康公主,室内的烛火才会熄灭。
如此勤学苦读,收获自然不小。
数一数摘录下的纸页,桓容完全可以昂起下巴,骄傲的大吼一声:我已打通任督二脉,练成绝世武功,就此东方……吔,这点就免了。
最重要的是,围绕桓氏形成的“亲戚关系网”,终于被他弄明白了!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桓大司马兄弟五人,其嫡庶子女加起来超过四个巴掌,儿子娶妻,女儿出嫁,亲戚关系一层套一层,连成的关系网堪称恐怖。
由此想到王、谢等大族,桓容冷不丁打个寒颤。
遇上这样的庞然大物,还不是一个两个,谁坐皇位上都得憋屈。如此还要高举造反大旗,桓大司马究竟是有多想不开?
想起自己的外祖家,桓容也不得咂舌。
纵观历史,司马皇室可谓独树一帜。尤其是东晋,皇帝多数命短,隔三差五就要兄终弟及,搁在其他朝代简直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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