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说有就有
桓容的书信递送建康,恰逢寒食节。
建康城中,家家户户不生烟火,台城之内亦以gān饭和醴酪为食。
司马昱登基不久,遇寒食节不朝,终于亲往长乐宫,向群臣释放出信息:晋室关系渐有缓和,只要太后安心留于长乐宫,必当享有尊荣。
只不过,以褚太后的xing格,此事明显有一定难度。
朝堂上风雨不歇,君臣并立,各家争权,台城内同样不得平静。权力是一个恐怖的漩涡,一旦身陷其中,想要拔出脚来几乎成为不可能。
唯一的例外是司马奕。
他的确脱身而出。
付出的代价是成为废帝,终身囚禁在方寸之地。这样的下场,司马昱和褚太后都不会接受。所以,他们会继续争、继续夺,直到彻底分出胜负,掌握整座台城为止。
“陛下。”
“太后。”
褚氏是太后,司马昱是皇帝,按照惯例,该是后者先问候前者。偏偏司马昱的辈分高于褚太后,撇开尊号,褚太后还要唤他一声叔父。
如此一来,两人见面难免尴尬,彼此称呼就是个不小的问题。
好在两人历经风雨,都非等闲之辈,片刻尴尬之后,由褚太后先开口,司马昱自然还礼,随即坐于殿中,彼此寒暄,气氛热络,笑容温和,半点不见几月前的剑拔弩张。
“眨眼又是一岁。”褚太后感叹道,“今年chūn雨连日,想必是个丰年。”
司马昱颔首,端起茶汤送到嘴边,貌似饮了一口,实则借长袖遮掩,连碗边都没沾。
“祭农之后即为chūn耕,皇后之位空虚,祭桑之礼需太后主持。”
褚太后没有推辞。
司马昱嫡妻早丧,自去岁登位,仅封了几个淑仪,椒房空虚至今。
事实上,他本可以立后。
王淑仪、胡淑仪和徐淑仪皆出身士族,都曾为他生儿育女。虽然儿子早夭,依身份背景照样能登上后位。
司马昱迟迟未下决定,不过是将后位当做钓饵,鱼竿握在手中,钓着三人背后的家族。
想要更进一步,势必全力扶持于他。无法同士族和权臣对抗,那就想方设法分化拉拢!褚氏和庾氏一度鼎盛,在朝中掌握权柄,说一不二。没道理他们能做的事,联合三家都无法达成。
司马昱决心重振晋室,不求一言九鼎,至少要移开头顶的利刃,不被“篡位”和“禅位”bī得夜不安枕食不知味。
“陛下,”褚太后抚过腕上的玉镯,状似无意道,“郡公主的食邑定下,为何没有余姚?”
“在嫁入桓府前,余姚已受册封。”司马昱淡然回道。
“这次是封食邑。”褚太后提醒一句。
封号和食邑完全是两码事。
前脚长乐宫宴生事,后脚就被撇到一边,授封都被落下,余姚会怎么想?不怨恨天子,九成会怪在褚太后的身上,以为是她不满自己,从中作梗。
褚太后并非惧怕司马道福。
事实上,司马道福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她担心的是宗室舆论。
一旦被扣上“狭隘”“不慈”之类的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有司马奕的先例,她必须步步谨慎,不能被抓住任何把柄。
褚太后攥紧手指,正要再开口时,忽闻殿外宦者上禀,南康长公主和余姚郡公主请见。
“南康和余姚怎么碰到一起?”
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满朝皆知。两人一同请见,不是凑巧就是另有目的。
褚太后扫了司马昱一眼,见对方未有表示,当即道:“快请。”
话落,似突然想起什么,嘴角掀起一丝笑纹,莫名带了看好戏的意图。
宦者退到殿外,传达太后之意。
南康公主没有多言,迈步入殿,脊背挺直,长裙铺展,发上金钗熠熠生辉,气质肃然威严。
司马道福落后一步,想到近日来的传言,不禁咬住下唇,心中涌现一股怨恨。
两人行至内殿,南康公主仅向褚太后颔首,转而向司马昱福身:“叔父安。”
司马道福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行礼,老实的坐在南康公主下首。
“数日未见,南康气色尚佳。”
正月晦日之后,南康公主托病不入台城。褚太后派人去青溪里,人都没见到就被打发回来,一时间成了笑话。
司马昱对此不置一词,更无责备之意,立场可以想见。
今日入宫,南康公主的态度更加明显。
对褚太后十足怠慢,却以晚辈礼见司马昱,这让后者更为舒畅,不顾褚太后难看的脸色,当面道出此言。
无论本意如何,听在知qíng人的耳中都是讥讽,赤luǒluǒ的嘲笑。
“日前受了风寒,用过几副药才略微好些。”忽略褚太后僵硬的表qíng,南康公主笑道,“劳烦叔父挂心。”
司马昱关心道:“冬冷chūn寒,还要当心。”
“诺!”
两人闲话几句,司马道福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完全成了背景,不免心中焦急。
她特地派人守在青溪里,等着和南康公主同入台城。不然的话,纵然禁足结束,进入宫门,能不能见到天子还是两说。
宫宴上一场大闹,事后的不同处置,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
身边的婢仆战战兢兢,看着就心烦。
唯有阿叶忠心,劝她息怒,不能负气伤了自己。又为她分析利弊,让她逐渐明白,在阿父的心目中,皇子始终重于皇女,从宫宴后的处置就能看出一二。
“殿下被禁足,那位可是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得一套笔墨,几件玉器,青溪里都传遍了。”
“天子重视皇子,那个昆仑婢也水涨船高,在台城内耀武扬威,还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城内沸沸扬扬,出门的健仆都有耳闻。”
“殿下,要想改变处境,必须要取得权势。何妨忍一时之气,效仿汉朝馆陶公主?”
提起旁人,司马道福或许不晓得。论起馆陶公主,她却是一清二楚。
窦太后的亲女,汉景帝的同母姊,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
在窦太后和汉景帝活着时,馆陶公主的权利之大,地位之高,纵观两汉,再没有一个公主能出其左右。
后来的平阳公主也是仿效她的手段,为天子寻美,才有了卫子夫的出现。
明白阿叶的暗示,司马道福不禁心中火热。
她对桓济失望透顶,却对王献之求而不得。能设法抓到手中的,就只有地位、财富和权利!
没有南康公主的政治头脑,也没有褚太后的果决狠辣,但她有另一个优势,她是司马昱的亲女!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再不qíng愿,也要唤她一声“阿姊”。
司马道子年纪尚幼,可暂时丢到一边。司马曜已是外傅之年,并且长得高大健壮,可比舞勺少年。
“年少慕艾。”
四个字闪过脑海,司马道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以己观人,想到未及豆蔻,初见王献之时的心动,设想司马曜沉迷美色的不堪qíng形,顿时心中一畅,郁气一扫而空,不由得笑出声来。
至于阿叶为何如此聪明,她毫不在意。
阿叶出自琅琊王府,未入桓氏前就跟着她,生死全cao于她手。如果一直忠心,司马道福不介意给她一场富贵。胆敢生出二心,下场只有城外的乱葬岗!
对司马道福而言,处死一个奴婢,无异于碾死一只蝼蚁。
“余姚?”
正想得出神,不期然被唤了一声,司马道福抬起头,发现在场三人都看着自己。
南康公主挑起眉尾,褚太后和司马昱都是神qíng莫名。
“为何发笑?”
三人正说到上巳节,司马道福突然笑了起来。
南康公主知晓李夫人的安排,仅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词。司马昱和褚太后被笑得满头雾水,半点不晓得方才所言有何可笑。
司马道福脸颊泛红,讷讷的不出声,和之前判若两人。
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褚太后满心怀疑,只是嘴上未言。司马昱却是叹气,不免又生出慈父之意。
司马道福是他第一个女儿,难免骄纵了些。宫宴上的举动虽有些出格,罚也罚过,事qíng也该过去。
见她这个样子,不免对引发事端之人生出不耐。
不是看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就算司马道福将李淑仪打杀,司马昱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者,如果他还有儿子在世,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婢生子头上,遑论今后的一国储君。
司马昱十分清楚,桓温推他上位,就是看他没有嫡子,两个庶子又是昆仑婢所出。他在位时尚好,如他不幸早死,不用等桓温发难,同姓司马的诸侯王就会生出不满。
被一个婢生子压在头上,而且是个昆仑婢!仅是琅琊王也就罢了,若是成为储君乃至登上帝位,岂不是让人笑话!
晋室妄称汉家正统,竟让有“外族”血统之人登上九五,胡人都会笑掉大牙!
一旦晋室内部生隙,难保永嘉之乱不会重演。
虽说诸侯王没有军权,但权臣和氏族可不是摆设。趁机占队争权,祸事无可避免。
想到这里,司马昱不免生出一阵寒意。对将会引来麻烦的李淑仪更觉厌烦,甚至对扈谦都生出埋怨。
王府中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一个昆仑婢?即便是媵妾身边的婢仆都比她好上十倍百倍!
留意到司马昱的神qíng,司马道福知晓机不可失,将浸入姜汁的衣袖擦过眼角,当着太后和天子的面痛哭悔过。
“余姚错了!”
“让太后烦扰,父皇忧心,是余姚之过!”
司马道福xingqíng骄纵跋扈,少见如此软弱。
事出反常必有妖。
褚太后看向南康公主,分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消停几天又要起幺蛾子?
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全当没看见。
司马昱见女儿哭得可怜,哪怕知道她有几分作戏,对比李淑仪在宫中的种种举动,仍不免心软。正要出言安慰,偏听宦者上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来向太后请安。
司马昱表qíng微沉。
这个时候?
“阿弟来了?”司马道福擦着眼泪,被姜汁辣得眼圈通红,倒真有几分可怜,“父皇,让阿弟来,我要当面向阿弟道歉。”
“你是长姊,该让道子向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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