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捧着漆盏,眼见慕容冲筷子不停,吃得格外畅快,不由得双眼微眯,嘴边笑纹更深。
一盘点心,一盘撒子,外加两盏茶汤下肚,慕容冲放下竹筷,接过婢仆递来的绢布,随意擦了擦嘴。
“多谢使君招待。”
“殿下客气。”
“我与使君相识日久,如此称呼未免生疏。”放下布巾,慕容冲笑道,“使君如不介意,可唤我凤皇。”
“善!”桓容拊掌道,“凤皇亦可唤我敬道。”
“敬道?”
“容已提前加冠,家君赐字敬道。”
桓容笑着解释,心中暗道,数月不见,这位当真变化不小。宰肥羊的计划或许不如想象中轻松,需要多加提心。
用过糕点茶汤,该说的场面话说完,慕容冲咳嗽一声,话归正题,“月前有海船至加罗,运载食货铁器。”
知晓绕弯子绕不过对方,慕容冲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想jiāo易的货物。
“哦?”桓容笑容不变,示意他继续说。
“船上挂有幽州旗帜,船主更言,是奉敬道之命出海。”慕容冲盯着桓容,肃然道,“邺城被破,我与叔父被迫北迁,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如今又遇刀兵,所需甚巨。若敬道肯市铁器,价钱可议。”
桓容没说话。
事实上,他正用力咬住腮帮,避免当场笑出声来。
古人口才非凡,无论汉人还是胡人。
慕容冲表qíng诚恳,可惜嘴里没有几句真话。
邺城被破之前,慕容垂已经带兵北上。若非他和慕容德慕容评先后出走,使得邺城防卫空虚,秦氏纵然能够打入城内,也需付出不小代价。
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更是无稽之谈。
要是高句丽王在天有知,估计会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对着慕容叔侄破口大骂,有这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信口胡诌的吗?有吗?!
倒是市货之言不假。
桓容之前曾与慕容垂市牛,知晓对方不缺钱也不缺粮,唯独缺少兵器。
丸都城破之前,高句丽人放火焚烧武器库和粮库,并将无法焚烧的兵器大量损毁,甚至投入水中。
鲜卑兵入城之后,抢到金银珍宝无数,兵器铠甲却少得可怜。
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慕容垂自可以召集工匠,大量打造兵器,武装军队。奈何慕容评联合柔然进兵,决意吞掉他和慕容德。实在没时间拖延,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派慕容冲南下,希望能从桓容手里买到兵器。
嘲讽归嘲讽,生意上门不能不做。
想到堆满的库房,桓刺使心中盘算,究竟该开出多高的价格,才对得起每顿消耗的稻饭。
桓使君陷入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慕容冲心中打鼓,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咬牙开口道:“桓使君,冲有一言相告。”
心急之下,称呼随之改变,由“敬道”变为“使君”,大有示弱之意。
“请讲。”
“冲临行之前,叔父有言,只要使君肯市铠甲兵器,金银不是问题。凡我等能力所及,使君尽管开口。”
桓容皱眉。
慕容垂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的作风。还是说,qíng况刻不容缓,不得不如此行事?
“此事,唉!”
桓容故意叹气,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道:“不瞒凤皇,此番请你过府,本就为了生意。只是,容本以为凤皇意在食货绢绸,没想到是兵器铠甲。”
“容为朝廷官员,执掌一方安宁。寻常货物也就罢了,关乎兵器铠甲,实不敢轻易出手。如被他人知晓,非但官位不保,怕是要被押解都城,入牢为囚。”
想开高价,必须要有铺垫。更要让待宰的肥羊清楚,纵然他手举长刀,随时准备割ròu放血,归根结底也是出于不得已,很为难啊!
慕容冲很想撇嘴。
不能市卖兵器?
骗鬼去吧!
真不能市卖,停靠加罗的海船算怎么回事?
桓容耸耸肩膀,一码归一码,关于此事,容事先并不知qíng。知道之后,船已行在海上,想叫都叫不会来,只能听之任之。
不过,大胆市货之人已施以惩戒,半年不许出海!
“桓使君,冲真心实意想做这笔生意。”慕容冲知道桓容是托辞,奈何有求于人,只能尽量放低身段,摆出更加“诚恳”的态度。
是不是暗中咬碎大牙,只有他自己清楚。
桓容二度叹气,为难道:“凤皇,不是我刻意为难,只是事关重大,稍有闪失就不好收场。”
“敬道放心,冲愿对神明发誓,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分。”
桓容依旧摇头。
慕容冲急了,直接出言询问,究竟该给出多大的好处,桓容才肯点头答应。
婉言再三,终于被慕容冲的诚意“打动”,桓刺使开始松口。
“单独市卖兵器铠甲,实是过于明显。”
“敬道的意思是?”
“凤皇入城这些时日,想必见过不少北来的商队。”
慕容冲点头。
“幽州坊市繁荣,临近州郡都知一二。每日出入城中的商人不计其数,多购入绢绸珍珠等物,运到北地市卖。”桓容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向下说,等着对方回应。
慕容冲终究不是笨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猜到桓使君的目的。
“敬道,冲此番南下,除铁器之外,亦有意白糖绢绸和jīng巧木器。”慕容冲认真道。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桓使君笑了。
最主要的问题解决,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市货的数量和价格进行友好讨论。
所谓一方愿宰,一方伸脖请宰,商讨的过程异常顺利。
只要能买到兵器铠甲,价格再高,慕容冲照样眼也不眨。
说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用完可以再抢。慕容评那老贼身家不菲,富比陶卫,只要打赢了,无论huáng金白银,还不是应有尽有。
若是不够,直接抢上柔然王庭。
堂堂部落首领,即便是住帐篷,仔细翻,多少能翻出三瓜两枣。
金银之事解决,桓容顺势提出另一个条件,慕容冲当场皱眉。
“壮丁?”
“对。”桓容点头道,“闻高句丽境内有汉室百姓,如能将其送至幽州,可增市皮甲。”
战乱百年,中原百姓流离失所,高句丽和北方部落趁机至边境劫掠,不少汉家子沦为羊奴。慕容鲜卑占据高句丽,又同慕容评开战,为提高胜算,释放一批羊奴理应不成问题。
若是手中没有,同样可以抢。
参战的柔然部落,以及左右摇摆的室韦,都是不错的下手目标。
“汉姓不够该当如何?”
“容手中有盐场,需大量壮丁。”桓容淡然道,“如非汉姓,可送至盐场为奴。”
残忍?
世道如此。
在这个时代待得越久,心肠就会变得越硬。何况,比起沦为羊奴、随时可能丢掉xing命的汉家百姓,他仅是把人看管起来,押在盐城做工,已经算得上仁慈。
正如之前抓到的几个jian细,送入盐场至今,除了失去自由,人照样活得好好的。
“我明白了。”
桓容主动放宽条件,慕容冲自然不会拒绝。
对他而言,除了慕容垂,即便慕容德都是外人,生死全不在乎。何况是慕容评手下的将兵,绝是遇上一个杀有一个,侥幸不死,送到南地为奴是他们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主要条件谈妥,桓容命人去请荀宥贾秉,慕容垂同样召来随行谋士,当面商定所有细节。
因qíng况特殊,双方并未写成契约。为保证jiāo易顺利,慕容冲必须留在盱眙,直到货物送出,钱款取回,才能择道北上,返回高句丽。
“凤皇且安心留下,也方便查点每批货物。至于送货之人,容自会安排。”桓容笑道。
留慕容冲在盱眙,远比契约更有保证。为避免慕容垂赖账,不收清所有“货款”,他绝不会轻易放人。
道理很简单,侄子奉命南下,为他辛苦为他累,被扣在南地为质,换来大把的兵器铠甲,可谓是qíng深义重。若是翻脸不认,冷血无qíng到任由侄子去死,部将必将心寒。
若为争夺权力,血亲互砍并不稀奇,完全可以理解。
但是,明着舍弃亲人,还是在对方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的qíng况下,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看着坐在对面的慕容冲,想到即将到来的金银和人口,桓使君心qíng大好,命人清扫客厢,并设宴款待,力保慕容冲能住得开心,住得顺心,住得乐不思蜀才好。
宴席结束,目送醉醺醺的慕容冲被婢仆扶走,桓使君舒展双臂,不顾形象,用力抻了个懒腰。
仔细想想,为了做生意,他也真是拼了。
不过,肥羊已经入笼,接下来只等羊ròu下锅,好日子不远,这点“牺牲”总是值得。
咸安元年,十二月
桓刺使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每天数钱数到手抽筋。盐渎的用工问题得以缓解,出产的货物总量更上层楼。
与之相比,建康和姑孰则无半点轻松,以风声鹤唳来形容也不为过。
司马道福手握天子金印,自台城归来便心神不宁,实在有几分踌躇不定。最后没忍住,将此事告知贴身婢仆。只是言辞稍显模糊,并未提及金印,只道司马昱让她返回姑孰。
“父皇担心建康生乱。”司马道福眼底青黑,已有两日未能安枕,“我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此乃官家慈爱之心。”阿叶轻声劝道,“殿下还是莫要辜负。”
司马道福攥紧十指。
“我该去姑孰?”
“殿下,有句话,奴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当日太极殿前,两位皇子是什么样,奴全都看在眼里。奴为殿下忧心。”
想起当日qíng形,司马道福脸色变了。
“如官家所言,太后不甘寂寞,两位皇子投向长乐宫,建康恐生祸事。如真有那日,奴死不足惜,唯恐不能护得殿下!”
“我在桓府……”
“二公子不在,世子和三公子自顾不暇,岂肯相护?”
司马道福沉默了。
“再者说,殿下此去姑孰,若无法求得大司马庇护,亦可与幽州书信。”阿叶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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