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听到喊杀声,尚不敢确定是敌是友。
过了大概两刻种,喊杀声越来越小,继而有火把照亮营地。
紧接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彭城刘道坚奉郗刺使之命,迎丰阳县公入京口。”
郗刺使,郗方回?
桓容下意识扫一眼郗超,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亲爹竟会派人来接桓容,还赶到得如此凑巧。
“郎君,贼人已尽数就擒!”
听到忠仆的声音,桓容推开车门,迎面一张黑红的脸膛,浓黑的胡须根根直立,两道卧蚕眉,一双铜铃眼。不是确定自己没有二次穿越,桓容差点以为是三国演义中的桓侯当面。
“刘将军有礼。”
桓容不知刘道监官职,观其威猛不凡,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明显不是寻常兵卒,称呼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仆实为郗刺使帐下参军,当不得将军二字。”
参军?
桓容看看刘道监,再看看从马车中走出的郗超,勉qiáng托起掉落的下巴。好吧,虽说这是个看脸的时代,总会有几个例外的……吧?
简单清理过营地,忠仆带人掩埋尸首,取伤药医治护卫健仆。侥幸未死的贼人经过包扎止血,绑住手脚分开看押。
桓容取出一小块香料,投入随身的香炉,待青烟飘出,立即盖上蒙布。
“阿楠,你去将人带来。”
“诺!”
小童利落跳下车辕,将伤势最轻的两名贼人带来,按跪在车厢前。
彼时,郗超已经被送回“原车”,在场仅有刘道监和几名忠仆,其他都在数米之外,或清理营地,或举着火把四下搜索,寻找落网的贼人。
不是桓容特别信任刘参军,而是急需找一名证人。一要身份足够,二要同桓氏没有太大的利害关系,刘参军最为合适。
贼人被带到,桓容似嫌弃他们满脸血污有碍观瞻,特地丢下一块蒙布,令小童给他们净面。
刘参军不禁皱眉。
闻桓氏子在建康有美名,如今看来多有不实。
看到刘参军的表qíng,桓容并未放在心上。此举的确有些过头,但为隐藏香料作用,他不介意拖拉一回。
小童十分仔细,用力擦拭掉贼人脸上的污泥和血水。
贼人起初未有所觉,片刻后变得目光涣散,明明知道自己不对劲,嘴巴偏偏不听使唤,几乎是桓容问一句便答一句,没有半点停顿。
“何人派遣尔等?”
“庾参军。”
“二公子。”
两人同时开口,给出的却是不一样的答案。
桓容挑高眉尾,继续问下去,得知两人根本不认识,选择同一地点埋伏实在是出于巧合。
前者是庾邈所派,为的是“报仇”。桓大司马断掉庾攸之一条胳膊,让他成为废人,庾邈就要桓容的项上人头,才能解心头之恨。
后者明面为桓济所派,真正下命令的是谁,不用深想也能知道。
贼人管不住嘴,凡是桓容想知道的,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和盘托出。
桓容先是气恼,后是愤怒,继而又是苦笑。他算是明白,所谓bī上梁山是什么滋味了。想安稳的活下去,真心是不“自立”都不成。
刘道监额头开始冒汗。
刘氏曾祖以军伍起家,并非士族出身。根基不牢,没有太qiáng的靠山,知晓这样的秘闻绝无半点好处。事qíng传出去,庾氏不会放过他,南郡公亦然。
掉头就走?
早已经来不及了。
抬眼看向桓容,刘参军恍然间明白,难怪谢幼度特地遣人送信,说动刺使派兵来迎。估计早知桓氏父子不和,庾氏也在蠢蠢yù动。
真相大白,桓容不会放过害他之人。自己被拉来旁听,百分百会陷入乱局,脱身不得。
见面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拉进坑中,建康出来的郎君,当真是一个比一个狡猾。
无奈的磨了磨牙,日后的北府猛将刘牢之,莫名的对月感伤,仰天长叹。
第二十八章 心惊
贼人审讯完毕,录得口供达三十页。桓容特地抄录部分jiāo给刘参军,请后者呈给郗刺史过目。
“此地距建康不远,天子亲命朝官竟遭刺杀,足见庾氏猖狂。”
对于桓济派来的刺客,环桓容只字不提,一口咬定庾邈藐视天威,心胸狭窄,挟私仇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其行可恶,其心可诛!
“如非郗参军拼死相护,刘参军及时来救,容xing命恐难保全。庾氏如此恶行实令人发指!”
刘牢之捧着口供,目瞪口呆半晌。
“郎君的意思是?”
“我将修书一封送往姑孰,将部分擒获的贼人一并送去,jiāo给家君发落。郗刺史阅过供词,余下贼人尽可提走。”
刘牢之尚未转过弯来,被请来抄录供词的郗超倒吸一口凉气。
桓容扫他一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现下桓大司马是桓氏的顶梁柱,一旦他倒下,自己也别想得好。哪怕渣爹已经抄起刀子,他也没法马上回砍。
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话语权都没有,想不憋屈也难。
认真计较起来,供词和刺客握在自己手里,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杀了làng费,不杀真心憋闷,不如大张旗鼓送回姑孰。
渣爹尚要脸面,桓济九成要背锅,而且背上就摘不掉。
若是渣爹决心回护,至少短期内不会找自己麻烦,还要给他送钱送粮,向世人展示父慈子孝,孔怀相亲,家庭和睦。什么父子相残,什么兄弟相杀,统统都是污蔑!
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抓紧些也能在盐渎打下基础。
假设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其他。
桓容下定决心,哪怕用金银珍珠来砸,也要砸起一支队伍,替代心怀二志的旅贲。所谓有钱任xing,就是这么简单粗bào!
撇开桓氏内部,对庾氏就无需客气。
郗愔忠于晋室,本该和庾氏很有共同语言。可惜庾氏丢掉荆州,失去兵权,野心却从未减少。动不了桓大司马,gān脆三不五时开挖郗愔墙角。
太和二年,朝廷下令迁郗愔平北将军,领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都督徐、衮、幽等侨州诸军事。
桓大司马还在掂量如何开口,庾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郗愔是东晋太尉郗鉴的长子,崇尚道家养生,好修huáng老之学,却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乐于jiāo出手中权力,任由外人搓圆捏扁。
士族家主必以家族为先。
自郗鉴去世,郗愔成为郗氏的中流砥柱,轻易撼动不得。
桓大司马口称“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面上仍不敢qiáng取,而要暗中慢慢谋划,不惜以亲生儿子为棋子,足见对郗愔的“重视”。
庾希没掂量清楚自身分量,敢当朝出言夺权,当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郗愔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手中没有把柄,不好轻易下手。
现如今,桓容在距离建康几十里处遇刺,供词和贼人一并到手,罪证确凿,要是不让庾氏好好“痛快”一回,郗刺史绝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庾邈抵赖,郗愔照样有办法扣实罪名。
贼人威胁的不只是桓容,还有郗愔的儿子郗超。郗愔防备儿子不假,却不会乐见儿子去死。人证物证捏在手中,足可对庾氏发难。
这就是实力,是手握权柄的力量,也是桓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
料定桓容的打算,郗超脑中急转,难免为桓大司马感到可惜。
世子无才,二公子有才却气量不足。小公子身具大才,奈何生母出身晋室,注定不能为大司马所用,更无法承其君位。
郗超暗自叹息,刘牢之眉间皱出川字,两人看向桓容的目光均有些异样。
桓容站在车辕前,漆黑的双眸被火光照亮,映在观者眼中,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事实上,聪明人太容易想多。
能将贼人的事qíng处理妥当,设法从渣爹手里捞点好处,已经耗尽桓容的心力。目前,他想的绝不是什么兵法计谋,更不是什么坑人伎俩,而是让婢仆架锅煮饭,好好吃上一顿。
白日赶路夜间遇刺,桓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能当场吞下整头羊。
可惜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没等桓容唤人,就有旅贲上前行礼,开口道:“郎君,雨水渐小,天色将明,不若打起火把继续赶路。”
旅贲的左臂吊在胸前,脸上的血痕尚未结痂,可见战斗时的凶险。他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营地经过清理,到底残存不少血迹。一眼望过去,心里不舒服不说,还可能引来夜间狩猎的láng群。
桓容询问过刘参军意见,同意车队前行。
旅贲手持火把,带数名健仆往前方探路。桓容令忠仆缀在旅贲身后,自己登上马车,沿着火光前行。
刘参军不习惯坐车,骑马伴在车外。
郗超被请入车内,继续为桓容讲解侨郡。比起遇袭之前,郗超的jīng神明显变差,心神不属,语气也有几分敷衍。
有刘牢之等人在侧,旅贲不敢再行诡计,老实在前方引路。途中避开一截断木,绕过几处泥坑,车队再没遇到其他困难。
卯时正,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
乌云散去,天边绽放万缕橘光,一轮红日缓慢升起。
小童熄灭三足灯,桓容打了个哈欠,推开车窗,发现车队正沿河岸前行。
河道中水流湍急,偶尔有小船卷入其中,貌似将要倾覆。艄公手握竹竿轻点,船身又稳稳排开水流,向下游飘去。
有早起的农人拉着耕牛,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见到车队行过,匆忙间退到路边,拉住几名好奇的孩童,不许他们上前。
“阿父?”
有垂髫童子好奇探头,却被父亲按住肩膀。挣扎着转过身,恰好同车窗处的桓容对上,后者笑着点头,童子似受到惊吓,忙不迭躲到父亲身后。
车队经过处,越来越多的农人出现在地头。
路过一片稻田,二十多名田奴已在劳作,多数身着短衣,赤着双脚,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明显是吃不饱。桓容吸了口凉气,喉咙间像是堵住石块,心头发沉,难言是什么滋味。
“建康内外竟是如此不同。”
桓容醒来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府内,别说出城,出府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他在建康所见所闻不过是太仓一粟,同眼前压根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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