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近年的光景远远好于早年。再者言,这些多为流民,能有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婢仆劝道。
言下之意,这里的田奴都为士族“私产”,桓容最好不要去管,否则必将引来麻烦。
北地被胡族入侵,百姓携家带口南逃,房舍田地全部舍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部分投奔亲友,生活勉qiáng有了保障;部分身怀一技之长,录籍后分得田地;还有部分实在活不下去,全家沦为士族门阀的私奴。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会饿死。
光明下总有黑暗,乱世中不可能真正的歌舞升平。建康的繁华美景,欢笑歌舞,此刻皆如虚幻一般。
桓容闭上双眼,背靠车厢良久无声。
小童递给桓容一盏蜜水,道:“郎君夜间未曾用膳,可要用些寒具?”
“也好。”
初次见桓容用膳,郗超着实惊吓不小。观小公子并非虎背熊腰、勇猛雄壮之辈,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车外的刘牢之碰巧走过,见到桓容吃饭的架势,不由得哈哈一笑。
“小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xingqíng中人!”
桓容咬着麻花,不太理解“饭量大”和“xingqíng中人”有什么关系。难道能吃就是真xingqíng?麻花咽下去,桓某人晃晃头,着实有些费解。
没有雨水拦路,车队上了官道,行速越来越快。
随着马车摇晃,桓容逐渐开始眼皮打架,昏昏yù睡。
眼见桓容倒向一侧,小童忙取来厚实的外袍,展开罩在桓容身上。婢仆取走郗超面前的纸笔,铺开另一件外袍,请郗参军暂歇。
看到婢仆发间的银簪,想起昨夜车窗前的qíng形,郗超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立即躺倒,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车厢里很快陷入寂静。
桓容睡得安心,微微起了鼾声。郗超眉间紧锁,距离京口愈近,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车队抵达晋陵郡,又遇一场大雨。
雷鸣声中,闪电劈落,一株古木应声而倒,断裂处一片焦黑,现出一座拱桥状的蚁巢。
古木横在道路中央,车队被迫停住。探路的旅贲来报,前方遇土石塌方,道路被阻住,一时半刻无法通行。
“寻一处空地扎营,待雨势减小再赶路。”桓容走出车厢,手中撑着竹伞,照样被雨水打得透心凉。
“诺!”
桓容回到车上,想起一路来的种种,不由得摇头苦笑。距京口不到二十里,偏偏遇到土石塌方,当真是运气背到无法想象。
“郎君?”
“无事。”
“郎君可要用些寒具?”这句话几乎快成小童的口头禅,每隔半个时辰便要问一次。
桓容:“……”他是心烦,不是肚子饿,真心不是。
南方连降大雨,北地却现出旱灾预兆。
chūn雨连绵的时节,日日晴阳高挂,万里无云。
河水日渐下落,溪流不断枯竭,农人站在地头,看着gān裂的土地满脸愁色。
如果再不下雨,怕又是一个灾年!
仅是天灾也就罢了。
氐人遭遇一场大败,不甘心被慕容鲜卑压制,日前又集合三万兵力,由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等率领,大举进攻榆眉,同慕容鲜卑开启一场大战。
附近的胡人部落匆忙迁徙,汉族坞堡人人自危,哪里有心思chūn耕。
jiāo战双方僵持不下,即将陷入拉锯时,秦璟一行终于由建康返还,抵达秦氏设在洛州的一处坞堡。
很不凑巧,一支鲜卑军队恰好路过,带队的将领傲慢自大,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以为这处孤零零的坞堡好欺负,不顾属下劝阻硬要领兵攻占。
主将不听劝,鲜卑部众不得不硬起头皮,对坞堡发起进攻。
面对这场突来的进攻,堡内百姓未觉惊恐,只感到惊奇。
没见到城头旗帜?还真有不要命的啊!
是日,秦璟领坞堡内四百仆兵大败千名鲜卑胡,更俘虏带队的鲜卑将领。拷问之下得知,此人名为慕容亮,出身鲜卑皇室,和现在的燕主是亲兄弟!此番初上战场,为争功劳,自领前锋探路,数万大军就在身后。
令人将慕容亮带下去,秦璟当即写就一封短信,缠到苍鹰腿上。
慕容亮身份特殊,留在坞堡就是烫手山芋。考虑到氐人一方,他又算得上奇货可居。是杀是放,是送回鲜卑还是货给氐人,必须尽快决定。
第二十九章 郗府夜宴
两晋实行郡县制,官制沿袭东汉,州置刺史,郡置太守,大县置令,小县设长。
刺史掌州之军政,有领兵和单车之别。
郗愔为领兵刺使,加将军号,都督徐、兖、青、幽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掌握北府军,假节镇京口,战时可斩杀犯军令之人。
按照后世的话讲,郗刺史基本是省长、省委书记加军区司令员一肩扛。偶尔还要客串一下军事法院院长,权力大得惊人。
自郗鉴死后,郗氏逐渐没落,不复往日鼎盛。但就郗愔个人而言,依旧是朝廷重臣,不容任何人小觑。
桓容一行绕路抵达京口,比原定日期迟了两日。郗愔得健仆禀报,亲自出府相迎,当真是给足了桓容面子。
马车停在刺史府前,桓容以最快的速度走出车厢,跃下车辕,拱手揖礼道:“见过郗使君。”
郗愔朗笑一声,不等桓容下拜便托住他的手臂,言道:“我同南郡公有旧,我子亦在南郡公帐下,郎君无需这般客气。”
郗超走下马车,待到桓容站直身,才上前向郗愔行礼。
“阿父。”
“恩。”
郗愔的态度不冷不热,眼中却有关切闪过,恰好被桓容捕捉到。后者禁不住内心叹气,别人家的爹啊。
郗超一门心思跟随桓温,甚至连自己的亲爹都算计,郗愔依旧关心儿子安危。派遣刘牢之出京口,一来是被谢玄说动,二来,多少有关心儿子的意思在内。
刘参军上前复命,余下兵卒归还大营。
四十多辆大车绕过前门,由郗府健仆引向客居处安置。
郗愔握住桓容前臂,亲自将他引入府内。英俊的面容满是笑意,不似见到下属官员,更像是遇到喜爱的晚辈。
桓容一边小心应对,一边仔细打量。
同样手握重权,桓大司马通身煞气,一望可知是领兵之人。郗刺史则温和儒雅,更贴近晋时文人。如果换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风流名士,俊朗潇洒非常人能及。
两人靠近时,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觉身旁人略高的体温,回忆建康所见,当下确定,眼前这位也是寒食散的爱好者。
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么好东西,长久服用必成祸患。但时下人以“嗑药”为风尚,郗愔又是养生问仙的爱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还会搞僵彼此关系。
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后槽牙,到底理智占据上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简单寒暄一番,郗愔唤人引桓容往客居暂歇,并言将设晚宴为桓容接风,稍后遣人去请。
“多谢使君,容告退。”
在人家的地盘,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总要客气些好。
桓容的恭谨很得郗愔赞赏,目送其离开,视线转回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时隐去。
“嘉宾。”
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听训。
“数年前我曾问你,如今再问,你仍遂迷不寤?”
“阿父,南郡公乃当世英雄。”郗超抬起头,目光坚定,没有半点躲闪,“晋室孱弱,无能北复失地,yù驱胡人,汉室当有雄主。”
凝视郗超半晌,郗愔沉声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
“回阿父,儿未曾妄言。大司马二度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失地,乃是不争的事实。”
“我并未否认其功业。”郗愔摇头道,“但依我之见,桓元子可称jian雄,不配英雄二字。”
“阿父!”
“虎毒不食子。”
五个字掷地有声,郗超登时无言以对。
历史上,真没哪个“英雄”朝自己儿子下手,除非后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当然,皇帝家是例外。
桓大司马觊觎郗愔手中的地盘和军队,不惜牺牲嫡子,没有半点父子之qíng,为达目的不留任何余地。郗超自始至终参与其中,自然无言可以反驳。
“你自幼喜读史书,尤推举汉末诸雄。”郗愔突然话锋一转,道,“我且问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
郗超神qíng微凝,许久方开口道:“不可比。”
“曹孟德挟天子以令天下,处尊居显,朝野侧目,生前可曾称帝?”
“不曾。”
“我再问你,桓元子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
“无有。”
依郗超来看,桓熙平庸无才,桓济气量狭小,桓歆耳软心活,桓祎不提也罢。桓容确有贵极之相,但偏于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随父南征北讨,文武双全,绝非桓氏兄弟可比。
“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马氏而代之?”
桓温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侨姓和吴姓也心知肚明。
郗超一门心思的为桓温出谋划策,未必不是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来,桓温权柄在手,权倾朝野,桓氏却不入建康高门之列,一旦桓温倒下,桓氏极可能内部生乱,甚至土崩瓦解。
即便桓温得偿所愿,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可能长久。有此顾虑,郗愔绝不会让郗氏绑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几番劝说,仍是不为所动。
“嘉宾,这样的话我只说最后一次。”
郗愔肃然表qíng,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术,为何没有发现,丰阳县公之贵远胜其父?”
郗超苦笑。
就是发现桓容的“贵相”,他才建议桓大司马尽快下手。但这话不能说,万一出口,九成以上会被亲爹从大门扔出去。
郗愔父子一番对话,桓容自然无从得知。
离开客室后,桓容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时有婢仆引颈张望,窃窃私语,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虚传”。
偶尔听了两耳朵,桓容颇感到惊奇。
自己不过是在上巳节写下一幅字,随后在庾希府前威风一把,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风”?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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