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坐用饭,一样的严循礼仪。区别在于,桓容的扒饭的速度快过三倍,稻饭转眼少去一半。
上司没停下,下属总不好先落筷。
石劭一边数着饭粒,一边在心中感叹,陪府君吃饭着实是个考验。
健仆府军忙碌整日,归来后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厨夫送上饭食,立即捧起大碗盛饭,浇上香浓的ròu汤,再夹上两筷腌菜,几口就是半碗下肚。
因为用饭的人多,厨夫为节省时间,将蒸饭的木桶提到院内,搭起简单的灶台,上面架着翻滚ròu汤的大锅。
大块的羊ròu被沸水冲起,翠绿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香飘十里,引得人食指大动。
府内开饭,众人吃得肚圆,府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却是叫苦连天。
跪了足足大半天,承受烈日烘烤不说,更要忍饥挨饿。如今闻到ròu汤的香味,咕噜噜的腹鸣声此起彼伏,当真是苦不堪言。
看着他们,捆在马桩上的探子直想翻白眼。
这点罪就受不了?他们可是整整捆了半个月!每天蚊叮虫咬,顶着一张猪头脸还要时不时被城西的县民啐一口,到底谁更惨?
夏日时长,酉时末天仍未暗。
随着燥热退去,蚊虫变得活跃起来。
马桩上的探子无处可藏,只能任由蚊虫叮咬。县衙前的职吏和散吏受不住,巴掌拍落的声音愈发响亮,自己打不着还要请同僚帮忙。
不知内qíng者看来,活似五十人彼此看不顺眼,互扇巴掌,准备开一场群架。
几名职吏手上拍蚊子,嘴里互相埋怨。
“我早说过县令出身不凡,下马威之事不可取!”
啪!
“早听我言,哪会有今日!”
啪!
“事qíng已经这样,说这些又有何用!”
啪!啪!
一名职吏开口反驳,两巴掌扇在脸上,登时留下清晰的红印。
大门内,酒足饭饱的健仆趴在门板前,透过门fèng观望,看到职吏们的惨状,不由得嘴角咧到耳根。
该,活该!
让你们胆大包天妄想给郎君下马威,活该有今天!
最先被抓的三名职吏因表现良好,已经免除捆马桩的待遇,被罚每日推土拔糙,不敢有半点怨言。对比门外同僚的遭遇,三人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被抓得早,醒悟得快,万幸啊。
从正午到酉时,再从酉时到子夜,除府军健仆归来,县衙门再未开启。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láng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ròu跳。
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láng!
随着láng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
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láng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
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
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qíng中透出几分焦躁。
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
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
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
“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
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
不知过了多久,láng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
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
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
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
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she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
“府君有召,随我来。”
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qíng的意思。
“快些。”
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
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
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
“郎君,人已带到。”
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
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
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
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
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
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qiáng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
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
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
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
“府君,仆等知错!”
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
“尔等当真知错?”
“仆等不敢诳言。”
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
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
考核?
重录?
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
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
“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qíng,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qíng,面色愈发严肃。
“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gān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
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
“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
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jiāo道。
六人再拜起身,脸色cháo红。
桓容趁热打铁,令六人立即走马上任,和之前抓到的狱门亭长贼捕掾一道丈量田亩,清查佃客荫户。
“仆等必不负府君信任!”
“善!”
桓容笑眯眯点头,就差拍着对方的肩膀说一句:加油,我信任你!
待到几人走出县衙,头脑逐渐冷静下来,终于醒悟到刚刚答应了什么,又做出何等保证。
“真要查?”
按照县令的意思去查,县中的豪qiáng必要得罪彻底。
“查!”亭长佐官用力咬牙,坚定道,“我等今日进了县衙,必被视为投靠府君。一不做二不休还能博一条出路,三心两意、左右摇摆只能死无葬身之地!”
“对!”狱门亭长见识过桓容手段,吃足了苦头,顶着一张肿脸坚决赞成。
余者不再迟疑,反正已经豁出去,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纵观南地,谁的权势能超过桓大司马?
陈氏盘踞盐渎百年,的确树大根深,可除了早年的陈孔璋,再没出过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不是仗着吴姓,压根不会有今日!
九人同县中豪qiáng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三人更是陈氏旁支远亲。然而,涉及到自身xing命和利益,这些关系全部可以剪短,没有半分犹豫。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
别看他们是不入流的职吏,真要计较起来,照样能拉拢不少势力。背靠桓容,未必不能让陈氏投鼠忌器。
桓容忙着在盐渎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朝盐渎豪qiáng砍下第一刀。
远在北地的慕容鲜卑,同样有人看出佃客荫户的弊端。以尚书左仆she广信公为首,部分鲜卑有识之士上表国主,尽言此间弊端,希望能由朝廷下旨,qiáng令豪qiáng贵族放民。
“豪贵恣横,大蓄私奴,致使民户减少,吏断常俸,战士绝廪。”
“宜丈量国内田亩,清查佃客,罢断诸荫户,厘校户籍,尽还郡县。”
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料表书进上,彻底捅了马蜂窝。鲜卑皇室和贵族首先跳出来反对,大有“谁敢查他们的田,放他们的佃客,他们就要谁命”的架势。
广信公顶住压力,和反对方据理力争,闹得不可开jiāo。
鲜卑朝堂乱成一锅粥,战场上等不到援兵补给,接连被王猛率兵大败,上邽守将全部战死,临近郡县全被氐人夺去。
在此qíng况下,慕容亮和秦璟达成一致,愿以五百户汉人换一颗金珠。
两人的协议是私下达成,并未知会慕容涉。直到慕容亮回国,开始明里暗里搜集人口,渔阳王才觉得不对。
可惜为时已晚,以秦璟的xing格,想要撕毁协议除非慕容亮死,否则,该给的人丁一个都不能少!
氐人败给鲜卑人的财大气粗,想要带走慕容亮,只能设法在途中硬抢。来时打了一路,离开时会更不太平。
目送两支队伍行远,秦璟抬起右臂,接住俯冲落下的苍鹰,解开苍鹰腿上的绢布,看到其上内容,眉尾不禁扬起。
号称“南皮财神”的石劭趁乱逃离乞伏鲜卑,已有数月不知去向。秦氏在北地寻找未果,预期他已南渡晋地,遣人赶往建康城,可惜始终没有找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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