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内立起帐篷木屋, 彼此相邻,仿佛一夜间建造起的坊市,令人直觉不可思议。
帐篷和木屋前站着两到三名伙计, 多cao一口流利的洛阳官话, 有的还通宵鲜卑、匈奴等胡语。除为商队引路外, 遇上好奇的船工和百姓,照样笑脸相迎。
不少商人闻讯赶来, 见到眼前架势, 无不满脸震惊, 倒吸一口凉气。
“商船见得多了, 这样的还是头回见。”
青州造反不假,奈何钱帛动人。
受金银驱使, 越来越多的商人不顾危险, 从各地陆续涌来。
汉人不少, 胡人更多。
对他们来说, 自汉末以来, 北边哪年不打仗,在战乱中做生意算是常态。也就是桓容和秦策登基以来,中原的战事方才少了些。
管他造不造反、打不打仗, 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赚钱最是要紧!
商人逐利。
但在现下,利益和xing命挂钩,唯有百倍千倍的利润,才能让众人动心。
巧的是,这支船队就是如此。
从传出的消息来看,船队规模之大,携带货物之多,都是世所罕见。更重要的是,船队带来许多“稀奇货”,运到西域大漠,价格都能翻上几番。
如果胆子大些,带上通译继续向西走,前往波斯等番邦,赚得的利润只会更多。
随着消息疯传,各地商人群涌而来,不断聚集到青州。
汉商胡商之外,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
当然,后者并非真从西域来,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是在邻州做生意,闻讯之后,顾不得其他,立刻赶着骆驼,以最快的速度赶至青州,奔赴码头。
桓祎做久了海贸,又有石劭的指点,一切都是熟门熟路,区别仅在于生意规模大小。
码头上的坊市建造起来,日复一日,人流量成倍增长。
人群大量聚集,不乏有宵小趁机作怪。
无需桓祎命人严查,商队的护卫早已经动手。无论小贼得没得手,逮住之后就是有一顿狠揍,半死不活的丢到一边,是生是死全看天意。
敢在这时来青州的商队,哪个不是走南闯北,见多了生死,根本没有一个善茬。即便是十五六的少年,面相稍显得稚嫩,说不定早见过血。
贼子见钱眼开,以为能在坊市中占到便宜,捞些钱花。殊不知,自己瞎了眼,一心往死路上跑。
几场风波过去,坊市上再无贼子身影。即便有,也全部蛰伏起来,改做力气活,不敢再轻易回到老本行。
见识到码头上这些狠人,不要命才会继续伸手。
他们都是些小偷小盗,少有亡命之徒。和钱比起来,自然是命更重要。
码头上的热闹一天赛过一天,一日胜似一日。
唐公洛很快得报,召麾下商议。
众人面面相觑,少数隐隐现出激动,更多却是怀疑和不敢置信。
“使君反秦,确言yù投建康。”一名参军神qíng凝重,开口道,“然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建康不发兵,先与使君书信,后遣船队前来,莫非真要迎使君南行?”
若弃城而走,天下人会如何看?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唐公洛造反实出无奈,全因被bī到绝路,不反就只能等死。
秦策纵容之下,唐氏全族被屠、祠堂被毁,死去的族人和房舍都被付之一炬,连收敛尸身都不可能。
这样的大仇岂能不报?!
自起兵之日,唐公洛就抱定死志,不惜散尽家财,更备好棺木。背后叮嘱家人,如事不可为,将他的尸身烧毁,不立坟冢。
无能为亲族报仇,他无颜去见亲人,更无颜安枕于地下。
战况的发展出乎预料,随着传言纷起,唐氏冤屈大白于天下,长安被千夫所指,秦策英明一落千丈。
对比之下,唐公洛成为悲qíng英雄,并州、青州青壮纷纷来投,助其对抗平叛大军。
战事异常激烈,很快陷入胶着。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唐公洛至少占了两样。
加上并州和幽州先后举旗,叛军的规模不断壮大,有百姓为后盾,朝廷想要迅速剿灭,几乎成为不可能。
随秦璟带兵南下,局势又变得不同。
想到雁门太守送来的书信,唐公洛左右为难,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究竟该不该相信,秦璟有意留他xing命,而远来的南地商船就是他的生路?更让他为难的是,如果自己走了,跟随他的军队怎么办,青州百姓又该如何?
并州叛将臣服,投入秦璟麾下,麾下和百姓自然可保。自己是造反的源头,长安岂会轻易放过。
在秦璟带兵南下时,唐公洛就曾想过,待其兵临城下,就让忠仆带着自己的头出城,望能换得麾下和青州百姓xing命。
可是,事qíng的发展出乎预料。
即便留侯再世,怕也料不到如此变化。
“使君,王太守同使君有旧,又曾多次资助军粮,虽未公开反叛朝廷,却绝非助纣为nüè之人。”一名幢主言道,“琅琊王英雄盖世,名震糙原,亦非无信之人。”
秦策登基之后大封诸子,秦璟受封琅琊王。
幢主口称琅琊王,可见对秦璟心怀敬服。
“如今形势,青州未必能挡住琅琊王大军。即使能够阻挡,死伤也将无算。”
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
秦璟十四岁临战,斩下的敌将头颅数都数不过来。领兵攻下邺城、大破长安,率八千铁骑追袭残寇,平定漠南,善战之名传遍南北。
青州能挡住冀州和兖州的大军,未必能挡住朔方来的铁骑。
战事起来,受苦受难的依旧是百姓。
想到这一点,唐公洛深深叹息,举起右手,示意幢主不必再说。
“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并州,确定琅琊王真意。另外,此处距长广不远,劳烦孟友带我书信前往,同桓汉来人会上一会。”
“诺!”
赵谊起身应诺,当日便点齐随从,乔装成一队商人,持唐公洛亲笔赶往长广郡。
事qíng暂时安排妥当,唐公洛下令加固城防。
事qíng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秦璟改变主意,万一桓汉中途变卦,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只有战上一场,再命人砍下自己的头颅献上,才能保住这一城人的xing命。届时,城中人就不再是叛军,而是杀死贼首、战中起事的义军。
为堵世人之口,长安只能网开一面,留这一城人的xing命。
议事结束,谋士武将陆续散去,唯有一人留在最后,表qíng中带着迟疑。
“使君,当真没有他路可走?”
唐公洛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他为尽快结束兵祸,率军投向秦氏,一心一意辅佐秦策登基,助他震慑豪qiáng。
随后主动退让,镇守青州。
期间的种种风险和利益纠葛,他不是不明白。结下太多的仇家,他也十分清楚。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鞠躬尽瘁,甚至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全族被灭、祠堂被毁的下场。
挑起战火非他所愿。
然而……
想到这里,唐公洛再度叹息,对着参军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意已决。除非保住青州百姓,否则绝不南行。”
“使君!”
“我造的杀孽已经够多了。”
参军还想再劝,唐公洛已闭上双眼,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一只苍鹰自北飞来,寻至船队停靠的码头,盘旋两周,发现桓容所在的海船,发出高亢的鸣叫,很快俯冲而下。
码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热闹景象。
临时搭建的坊市,不亚于州城内的大市。每座木屋和帐篷前都是人头攒动,接踵摩肩,挥汗如雨。
靠近中心的两座木屋更是人挤人,踩脚不算稀奇,甚至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临近柜台处,几名商人大声吵嚷,官话和方言夹杂,汉话和胡语jiāo织。神奇的的是,彼此都能听懂,沟通全无障碍。
只是各个脸红脖子粗,显然这场沟通不太友好。
掌柜坐在柜台后,笑眯双眼,半点没有阻止的意思。直到有人吵嚷不过,挥舞起拳头,才向伙计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挤上前,费些力气把人拉开。
之所以会引起这样的场面,全因掌柜手里五颗鸽卵大的合浦珠。
合浦珠本就难得,鸽卵大更是稀奇。
最重要的是,这五颗珍珠是金色!
确定掌柜不是开玩笑,亲眼见过实物,西域商和胡商近乎疯狂。不是有伙计阻拦,打破头都有可能。
不用掌柜开口,价格一升再升。最后的成jiāo价,桓容听了都是一阵咋舌。
“早知道多吃几碗饭了。”
上禀的宦者有些懵。
他很不明白,合浦珠的价格高和天子的饭量有什么关系?
“算了,反正赚钱只是顺带。”
桓容收起绢布,抚过苍鹰背羽。后者正吃鲜ròu,被打搅很是不满,颈羽炸起,状似发怒,终究是虚张声势,没有真的发起攻击。
桓容看得有趣,再次上手。
宦者惊出一头冷汗,随时准备“舅家”。
“阿兄在哪里?”
“回陛下,四殿下带人下船,正在坊市。”
“哦。”
桓容点点头,很有几分郁闷。
自抵达青州,他始终留在船上,一次都没能“脚踏实地”。
不只是桓祎,贾秉和郗超都一致认为,人生地不熟,恐不能万全,陛下还是留在船上为好。
桓容据理力争,终究没能争过几人。最后只能留在船上,看着随行之人轮班下船,组队去码头上làng,自己看得见去不了,望梅止渴,越望越渴。
他知晓深浅,明白贾秉等关心他的安危。
身为一国天子,随船北上本就任xing。如果以身犯险,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甚至使得计划中断,未免得不偿失。
故而,桓容再是郁闷,也只能老实的留在船上。
看着岸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听着宦者一项项回报,算着今日又有多少进项,国库又能添出几箱金银,倒也不算无聊。
苍鹰带来的消息,无异是又一剂qiáng心剂。
知晓秦璟的计划,桓容深深呼出一口气,恍如放下心头大石。
秦璟那里搞定,长安不是问题。依照贾秉和郗超的计划,只要唐公洛点头,救人不在话下。
现如今,就等着这位造反首领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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