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庆王和郭达眼前的食物,都由几位随行军医验过,这规矩宫里待过的容开济最清楚,此时他正在偏厅忙着招呼庆王的其余随从。
“还成,挺好吃的。”郭达拈起两块,识趣地起身:“我出去瞧瞧你们家的花花糙糙。”说着便晃出去门口,自愿充作哨兵。
赵泽雍低声问:“你是睡着被叫醒的?”
容佑棠顺对方视线看脚下木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缩了缩脚趾,尴尬道:“我失礼了,正准备上chuáng,其实肯定睡不着的。”
“你年纪还小,只管放开应考,恩科不中,还有正科,正科再不中,凭监生的身份,你已有资格入仕,不必过于看重名次。”赵泽雍正色宽慰。
呃,有这样鼓励赴考学子的吗?
不过,说得也挺有道理:尽人事,听天命,且天无绝人之路。
容佑棠忍俊不禁,赞同道:“殿下说得对,确实没什么好怕的。”
“过来。”赵泽雍莞尔。
容佑棠扭头看看门窗,难得听命一次,略靠近些,小声说:“当心我爹突然进来。”
赵泽雍挑眉:“那正好,省得——”
“我开玩笑的!”容佑棠立即讨饶,赵泽雍将人拥进怀里,只亲吻额头一下,随即松开,嘱咐:“连考九日,你带上王府腰牌,在考场若遇见麻烦,切莫隐忍,直接禀告巡官或主考。”
容佑棠已习惯对方qiáng硬作风,他表面顺从点头,心里却说:普通考生谁敢啊?寒窗多年,就算拼死拼活也要考完才离场!
“二十三是你的生辰,想要什么?”赵泽雍问。
庆王不擅温言软语,表达qíng意的方式通常直接问: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本王尽力满足。
“嗯……让我想想。”容佑棠心念一动,沉思半晌,才郑重恳求:“殿下,我可不可以讨一个宽恕?”
“宽恕?”赵泽雍笑问:“你又准备做什么?周明宏不是被你彻底斗倒了吗?”
“他活该。”容佑棠理直气壮,而后诚挚请求:“殿下,可以吗?我担心以后做错事,您会忍无可忍,特别特别生气。”
赵泽雍佯怒道:“你既知道,那还犯错?今后遇见麻烦务必及时上报,严禁私自行动!”
来不及了,我已经做了不少了。
容佑棠qiáng掩惆怅忐忑,与庆王谈笑,送走客人后,他翻来覆去至深夜才迷糊入睡,个把时辰后就被家人叫醒,匆匆忙忙赴考。
寅时,夜色仍浓重,京城大街小巷却别外热闹,大批考生涌现,步行的步行、坐车的坐车,赶赴考场静候。
“哈哈,幸亏咱们出门早!”李顺得意地赶着马车。
“子门街口堵得不像话,真热闹啊。”容佑棠感慨,兴致勃勃观察沿途。
容开济眼底大片青黑,绷着脸,唇抿紧,两手用力jiāo握,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也是赴考举子。
卯时正,会试考场门开,考生蜂拥前去排队,验身验包袱,防止夹带舞弊,而后方可入内。
“棠儿,你多保重!”容开济紧张得两手冰凉,将整理好的包袱jiāo给儿子,依依不舍送到门口,反复叮嘱:“有事禀告考官,困了累了就趴着歇会儿,别太勉qiáng自己。”
李顺也忧心忡忡:“就是,一共考九天,时间绰绰有余,咱不急的。”
“知道知道,你们回吧,我进去了啊!”容佑棠笑笑,挥挥手,提着包袱往前走,消失在人流中。
与此同时·洛台县客栈内
“瑫儿?瑫儿?该起了。”已洗漱穿戴整齐的容正清摇醒侄子。
“唔……四叔早。”瘦了一大圈的容瑫奋力睁开眼睛,倦意甚浓,含糊问:“天亮啦?”
“卯时三刻了,快起来洗漱用饭,早些赶路。”容正清催促。
“天黑前能入京吗?”容瑫坐起身,难掩雀跃欢喜,对京城向往至极。
容正清笑道:“可以的,此处距京城不过数十里。”
“太好了!四叔,咱们终于到了!”容瑫万分激动,兴奋跳下chuáng。
第81章
同为恩科赶考路,也是父子同乘马车。
寅时二刻,夜色如墨。
周家父子出门晚了些,被堵在子门街口,马车以guī速前进。
所有人都急、都烦躁、都恨不得cha上翅膀飞到考场。
马车宽敞豪华,周明杰频频掀帘子,张望拥堵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小巷,憋闷焦虑,浑身都不痛快,毫无亲近父亲的意思。
周仁霖端坐,他特意送长子赴考,有心想拉近父子关系,却因着尊严威信而隐忍沉默。
气氛尴尬又怪异,凝滞僵硬。
“你们就不能快点儿吗?这都什么时辰了?若耽误入场我唯你们是问!”周明杰忍无可忍,怒斥车夫。
“大公子息怒,息怒啊。”
“小的们也想快,可您看,前面堵了有几百辆马车,跟糖葫芦串似的,想绕都绕不出去。”两个车夫叫苦不迭,不停告罪,急得满头汗。
“唉!”周明杰重重摔帘子,一屁股坐下,心急如焚。
他最近诸事不顺:被皇子表哥弃用、被外祖父失望训斥、被父母日夜追问缘由……并且,容姨娘母子死后,才过了几年太平清静日子,父亲就再次纳妾!苏姨娘远比不上容姨娘,容姨娘好歹家世清白,知书识礼;苏姨娘竟是风尘jì女,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恶心肮脏!
“杰儿,莫动气,一多半的考生都被堵着,不止我们。时辰还早,定能及时赶到考场的。”周仁霖温和宽慰,他终于找到合适机会开口。
满腹怨气的周明杰却脱口而出:“若非您在苏氏那儿耽搁半天,我早出门了,至于被堵在街口?!”
“我——”周仁霖结结实实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歉意软声解释:“苏氏身体不适,念及子嗣,我才去看了一眼。”
周明杰闻言更是怒不可遏,质问:“您真要因为苏姨娘赶走我母亲吗?”
“此话怎讲?分明是你娘一言不合就带孩子回娘家!”周仁霖想起就来气,脸拉得老长,无奈道:“杰儿,你说哪次是爹的意思?难道不都是你娘赌气回平南侯府?她不可理喻——”
“这次究竟是谁的错?”周明杰毫不客气地打断,当然站自己母亲妹妹,他低声怒问:“您竟然因为婢妾掌掴筱彤!传出去妹妹怎么做人?她正相看婆家,若影响了亲事,苏盈盈有几条命赔?”
“慎言!”周仁霖有些控制不住了,勉qiáng忍耐,压低声音提醒:“她虽是妾,但也是你的长辈,腹中有为父的子嗣,你怎能直呼其名?你的礼仪教养呢?”
“呵。”周明杰冷笑,傲然昂首:“我就算再如何有礼仪教养,也断不能敬一个风尘女子为长辈!她手段高明,将您牢牢把控在掌中、将我娘排挤回外祖家,这究竟算什么?!”
“明摆着的,这次也是你娘自己赌气跑回娘家,与苏氏何gān?”周仁霖苦口婆心,极渴望得到子女的谅解,他苦闷倾诉:“结发二十余载,你娘隔三岔五便使xing子闹别扭,动不动就回娘家,次次bī得我去平南侯府认错道歉,她才肯罢休,一次两次就算了,十次八次、百八十次,她没完没了了!”
“论理说,长辈的事不该我cha手开口,但苏盈盈委实狂妄!放眼京中,有哪家小妾敢天天闹事、不敬主母、痴缠家主?是,我娘脾气直慡,但苏盈盈什么出身?我娘什么出身?您如果糊涂到拿青楼陪酒卖笑的下作丑态要求母亲,那我完全无话可说!周家已不是我们的家,是你和苏盈盈以及未出生庶弟庶妹的,恕不奉陪!”痛快发泄积攒的满腔愤懑后,周明杰抓起应考包袱,用力摔帘子,跳下马车,步行前往考场。
“你——”
“杰儿?杰儿?”周仁霖虽被激得勃然大怒,可毕竟是父亲,忙追出去喝令:“杰儿回来!唉!”周仁霖抬脚怒踹旁边几个跟车小厮,呵斥:“你们瞎眼了?赶紧追去啊,务必保护好大公子,将他稳妥送进考场!”
几个小厮连连点头,忙不迭大呼小叫追上去,簇拥周明杰走远,消失在人cháo中。
周仁霖颓丧萎顿,跌坐软椅,瞬间苍老十岁:
唉,连最懂事上进的明杰也不理解我、也不管不顾偏帮杨若芳!
我辛劳拼搏半生,自瑾娘去世后,再没有知心人了。盈盈虽是泸川花魁,却卖艺不卖身,且温柔贤惠,略通文墨,除了出身,哪一点不比杨若芳那母老虎qiáng?不过,她们都比不上瑾娘。
瑾娘啊,瑾娘……
不知枯坐多久,外头慢慢寂静、又渐渐熙攘喧嚣,天光大亮,早市开始了。
周仁霖没发话,两个车夫哪敢动?他们刚才清晰听见家主与大公子剧烈争吵,不欢而散,于是便明哲保身地看守马车,静候周仁霖气消。
可周家马车大刺刺横在子门街口,阻碍四面通达,车夫陆续挨了无数白眼,见日上三竿,才终于鼓足勇气,敲敲车厢壁:“大人?大人?”
此时,不知不觉入睡的周仁霖在梦里回到了家乡。
在家乡书院,他是首屈一指的才子,仪表堂堂,谈吐文雅,出口成章下笔如神,文采斐然,深受容山长赏识。那天,山长携得意弟子回家,在容家庭院那大丛嫩绿芭蕉叶后,周仁霖第一次见到豆蔻年华的容怀瑾:“爹?他是谁呀?”
周仁霖一眼就喜欢上秀雅美貌的容怀瑾,他下意识挺直腰背,君子端方地别开脸,拱手施礼:“不知姑娘在此,在下冒撞了。”
随后,顺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美貌佳人与英俊才子,暗生qíng愫,海誓山盟,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待获得容父口允亲约后,自是狂喜。
当年,赴京赶考前夜,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周仁霖深qíng款款,郑重许诺:“瑾儿,你好生在家中侍奉师父师娘,等我回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好,我都听你的,你安心去应考,路上多多保重。”十六岁的容怀瑾全心全意信赖她的周郎。
后来,他高中探花,一举扬名,位高权重平南侯的女儿竟主动表明爱慕之意,再后来……
梦境光怪陆离,匪夷所思,支离破碎,一如他浑浑噩噩的这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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