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高颧骨薄嘴唇,稀疏的花白头发整整齐齐地挽在脑后,洗得褪色的斜襟罩衫上打着几块整洁的灰色补丁,身材消瘦骨架却很大,走起路来非常有气势,瘦小的韩老太被她轻松地抓在手上踉踉跄跄地拖了进来。
这老太太是周小安的母亲王腊梅。
王腊梅把韩老太往周小安chuáng边一甩,指着她就开骂,“我们老周家人还没死绝呢!我们家闺女是那么好欺负的?!你今天给我当面说清楚了,我闺女gān啥对不起你们老韩家的事儿了?让你们给打成这样!”
韩老太一口气好容易喘上来,拉开长调想开嚎,看看气势汹汹的王腊梅没敢撒泼,“她自己gān的丢人事儿!你自己问问她gān啥了!我都没脸说!”
王腊梅对自己闺女也恶声恶气,拽了一把周小安没受伤的右胳膊,差点把瘦成一把骨头的周小安拽下chuáng,“你死人啊!让人给欺负成这样都不吭一声!你说!到底咋回事!”
周小安小心护住吊着的左胳膊,抿了抿嘴唇。
她虽然有周小安的记忆,结婚以后的却比较混乱,最后一个月更是饿得迷迷糊糊,甚至死前那场事故是怎么回事她根本就记不清楚了。
不过,娘家人来给她撑腰,她当然不能再沉默,“他们一家人联起手来打我,韩小双把我从楼梯上推下来,还追过去踢我肚子,把我胳膊踩折了!”
这些都是事实,她并没撒谎。胳膊虽然不是韩小双踩折的,可她确实是踩了。
王腊梅给周小安找婆家拿彩礼的时候那么积极,现在周小安挨欺负了,当然不能让她闲着。
周小贤一听就炸了,“你们家还是人吗?!你还有脸哭孙子!韩小双踢小安肚子你怎么不说?!韩小双呢?!让她出来!”
韩老太心虚得不敢去看眼睛冒火的王腊梅,更不敢接周小贤的话,只去冲周小安使劲儿,“你还有脸说?!小双为啥打你?啊?你有脸说出来吗?!”
韩老太豁出去了,王腊梅有多蛮横泼辣她年轻时候在农村就知道,今天不把话说明白了,他们一家人以后就没消停日子过了。
“你们家闺女,臭不要脸的!趁家里没人拉着自己男人在我们小双chuáng上gān那事儿!我们小双还是huáng花大姑娘啊!你让她撞上这种事!你个臭不要脸的!揍你都是轻的!就该拉到街上斗破鞋!”
周小贤一下没声儿了,她没想事qíng的到起因竟是这样,跟王腊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颧骨火辣辣地红了起来。
病房里一直关注这边的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看周小安的目光都带上了不耻。
周小安更是愣了,她的记忆里绝对没有这个,甚至对丈夫韩大壮的印象都很淡,他长什么样都不是很清晰。
王腊梅泼辣了一辈子,深谙吵架之道,对着韩老太就狠狠啐了一口,“你们小双的chuáng?结婚的时候你们家可说那是婚chuáng!你们小双一个二十一的大闺女,在哥嫂结婚当天就霸占婚chuáng,她到底安得什么心?到底是谁不要脸?!”
韩家老两口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住在一间十多平的屋子里,这在住房紧张的沛州是很正常的qíng况。而且韩家的房子还是楼房,这就算条件很不错的了。
可是韩大壮和周小安结婚矿上没给他们分房,夫妻都是正式工的还有好几百对等着分房呢,周小安只是个临时工,根本轮不上他们。
像很多小夫妻一样,他们就把婚结在了父母家里,韩家那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拥挤qíng况可想而知。
韩小双从小在家里跋扈惯了,结婚当晚忽然闹起了脾气,不肯给哥嫂腾地方。结果周小安和韩大壮连婚chuáng都没沾上,一个打起了吊楼一个睡了地铺。
韩老太说了,让他们当哥哥嫂子的懂点事儿,等小双别过劲儿来就好了。
在这一点上韩老太可是理直气壮一点不觉得自己理亏,躲到另一边隔着周小安的病chuáng就跟王腊梅吵了起来。
双方越吵越激烈,加上围观看热闹的,病房里热闹得像个菜市场。
过来制止的护士没有刚刚那个圆眼睛小护士的大嗓门儿,喊了好几声都没人听。
“你们老韩家真是好门风!闺女把儿媳妇打流产了还有理了!”
“你们老周家门风好?嫂子在小姑子chuáng上拉着男人发-骚-!”
……
两家人吵得浑然忘我,谁都不听小护士的。
直到小护士拉来护士长,护士长一声大喝,终于让吵架的看热闹的都消停了,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上。
护士长来到周小安chuáng前,在大家的注视中冷冷地看向王腊梅,“你是娘家妈?亲妈?”
王腊梅余怒未消,大声答应,“亲妈!”
护士长看向她的目光充满讽刺,“亲妈?婆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当亲妈的还不知道自己闺女怎么回事?!你们在这瞎吵什么?周小安还是-处-女-!”
第五章 讲故事
护士长这句话一说出来,整个病房的气氛一下微妙起来。
不过至少是安静下来了,王腊梅和韩老太都被这个爆炸xing的消息震懵,一时不知道从何吵起……
护士长在心里叹气,她从业多年,在医院里怪事真的没少见,这种结婚好几个月还是huáng花大闺女的她见过,可把个huáng花闺女送来嚷嚷着流产了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
昨天晚上几个人把病人送来,两个妇女拉着护士说是病人见红了,怕是要流产。幸亏值班的医生经验丰富,要不然听了他们的话,按照流产来处理,肯定得出医疗事故。
处理完病人出来,就剩个木头桩子一样的男人蹲在急救室外面,要不是他在填住院登记表时自己说的,谁都得以为他是父亲,而不是丈夫。
这个丈夫被护士抓着匆匆办好住院手续就走了,连病人怎么样都没问一句。
肯定又是一家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
医院里看多了人世百态,护士长除了在心里唏嘘一声,也只能叮嘱参与急救的护士们不要随便议论,这里面到底是什么qíng况谁都不知道,他们可别掺和进去再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可看今天这种qíng况,不说清楚这两家人是消停不了了。
而且,护士长对周小安印象非常好,也想帮帮她,
说出真相总比被诬蔑在小姑子chuáng上乱来要好,再顺便刺激一下娘家人。自己家闺女伤势如何一句不问,来了就只顾着吵架,这是护孩子的样子吗?!
周小安一时还体会不到护士长的苦心,要不是靠着一股硬气撑着,她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这种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注视她的qíng况,对她来说堪比架在火上烤,再难以忍受不过。
可是再难也得挺着。这种qíng况不说话比说话更有利,无论多么心慌意乱,周小安也能凭直觉知道,现在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她垂下眼睛,面无表qíng地坐着,心里默默背诵古文、尼采和元素周期表。
她现在什么都不用说,无论是对韩老太还是对王腊梅,吵架她永远吵不赢,qíng况不明手里又没有筹码,最好还是不要贸然行动。
韩老太先不gān了,娶回家三个多月的儿媳妇还是个大姑娘,这要是真的,以后传出什么闲话都可能。她可不能让儿子被人指指点点。
“胡说!我儿媳妇都见了红了!怎么可能还是大姑娘!你们医院这是没保住我大孙子,想糊弄我们!我找你们领导去!”
韩老太外qiáng中gān地咋呼,“孙子没了我们认了!你们当大夫的这是什么态度?糊弄病人,看不起我们工农群众没文化!我要告你们!”
如果周小安是在天涯八卦版上看到这里,肯定会赞一声韩老太歪得一手好楼,硬生生从一个医学事实歪到歧视阶级兄弟上去了。
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在这个年代,这是一个决不能碰的底线。
韩老太打得就是这个主意,想想家里这几个月的qíng况,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点相信周小安还是个大姑娘了。
家里腾出一张婚chuáng,他们老两口就得挤在一张一米二的小chuáng上,韩小双和韩二壮一个睡吊楼一个晚上拿饭桌拼chuáng。
他们新婚那天晚上韩小双说啥也不上吊楼,哭闹着把大chuáng要了过来。这一占就再没让出来过。
韩老太本以为这么长时间了,他们小夫妻在哪也对付着能成事儿了,没想到……
可现在决不能承认,还得让这个穿白大褂的大夫改口,要不然以后闲言碎语能淹死大儿子和小闺女。
可惜,护士长见多识广,根本就不搭理这个糊涂老太太,“是见红了,女人来月经能不见红吗?月经期间被狠踢肚子,血量能少得了吗?病人现在正在观察期,盆腔和子宫要是受损,那可是重大人身伤害!你们家谁动的手,就等着进公安局吧!”
这当然是护士长在吓唬人,如果器官真的受损,周小安早就腹痛难忍了,哪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
可是韩老太不知道,一下就吓得腿软了。要是小闺女进了局子,那这辈子可就毁了!
她再顾不上别的,转身就要往家跑。王腊梅和周小贤赶紧追了出去,几个人吵吵嚷嚷地出了病房,又吵成了一团。
去给妇联打电话的圆眼睛小护士抱着一chuáng被褥进来,掩饰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周小安。
很显然,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结婚三个月“被流产”的-处-女-了。
病房里所有人都明明暗暗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八卦之心人人有,周小安现在身无分文又冷又饿,哪还顾得了保护隐私,而且也根本保不住。
她垂着眼睛低低地跟小护士倾诉,“我丈夫是先进工作者,每个月都上满三十一个班,一次井下漏水事故,他背着两个工友爬了几百米才爬出来……”
这是事实,只是那两个工友一个是韩大壮他爹,一个是他弟弟。
说到这,周小安抬起眼睛对小护士虚弱地笑了笑,勉qiáng又虚弱,眼角眉梢充满了故事——这真不用装,跟她现在的状态太符合了。
“同志,能不能再麻烦你一次,我这有大夫批的条子,可以去食堂买饭,可是我现在的qíng况……”
勾起小护士的好奇心,周小安决定把自己的八卦卖个好价钱,至少得保证她能吃饱睡好。
“小同志,我一看你就投缘,跟你说话心里敞亮,你要是没事儿就过来跟我说说话。”
二十分钟之后,周小安坐在暖和的被窝里吃上了热腾腾的热汤面,碗里飘着绿油油的小葱花,还有一个白白嫩嫩的荷包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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