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停止了咀嚼,看着他。也许他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相处。
“谢谢,吴先生,”戴维说,“我是个外来者,而且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您这么信任我实在太让我感激了。我是说……您不担心我偷偷溜走吗?”
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笑:“你可以试试……我保证给你的那个棺材不要钱。”
之前的话收回,这镇上没有一个好人。
他们吃完了饭,吴从柜子里找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圣经和一截短得让人落泪的铅笔放在戴维面前:“老卢克不识字,这是他画圆圈记账的东西,你写在最后一页就是了。你会写字吧?”
又一种侮rǔ。
但戴维已经不发火了:“会几个字母。”
“很好。”吴收起两个锡餐盘和刀叉离开,戴维认真地写完了借条后,他回来看了看,便将那一页纸撕下来,折好揣进了衬衫口袋里。
异教徒,戴维想,中国人信什么?好像是菩萨。他打赌安德鲁神父一定不喜欢吴。
“我们去教堂吧。”吴说。
“啊?现在吗?”戴维吃惊地说,他的效率也未免太高了。
“当然,早点了结这件事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吴又想了想,从工作间里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铲递给他,“你不是要省钱吗?所以墓xué你可以自己挖。”
戴维盯着比自己稍微矮了半个头的中国人,想从他的脸上分析出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但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对着他。戴维慢吞吞地接过了那把沉重的铲子,就像基督把十字架扛上肩头。
他起头来,看到在后窗外面,他的T恤已经被吴洗过一遍了,正随风摇晃——尤达大师和过去的生活都已经彻底不属于他了。
安德鲁·贝茨神父用手支着头,靠在布道台上,好像是在思考。落日的余晖从彩色玻璃窗外照进来,给这座简陋的教堂增添了华丽的装饰,连安德鲁神父都仿佛有些神圣之光。
他的模样真容易让人忘记这是偏远的西部,有一种身处俄勒冈州某个森林环抱的镇上,一幢新英格兰风格的小教堂中的错觉,仿佛推开彩色的玻璃窗就能够吸一口含氧量超高的空气。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戴维在知道在神父漂亮的脑袋里,说不定正在疯狂地计算着这场葬礼有没有亏本。
戴维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用铁铲支撑着双手,浑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头上脸上都是土,喘得像条狗。他刚刚挖了六个坑,虽然是在松软的沙地上,但每个坑都有六英尺深,他的手杖被磨得通红、起泡,钻心地痛。太阳在他头顶上缓慢地划过,他都快冒烟了,怀疑自己随时都会死于热she病。
完全没有同qíng心的吴只在他身边放了一瓶水就回棺材店了,而神父也不痛不痒地鼓励了他几句,钻进教堂里说是要准备,孤单的戴维拼命gān了四个小时,终于把坑都挖好。
安德鲁神父换上了白色的法衣,同时问戴维他是不是要去整理一下仪容。但戴维只是拍拍头上的土,用袖口擦了擦脸,然后表示他现在还站得住,趁着他还有勇气面对死亡,赶紧开始吧。
安德鲁神父终于不再劝他改变主意。“好吧,”他说,“虽然我不太建议您今晚举行葬礼,但如果您坚持,我也可以主持。不过,这时候来宾不会太多。”
我也不想坚持的,可我已经烦透了,要知道会这么麻烦我宁可不认领这几个倒霉鬼,戴维想。而且,他觉得愿意来参加葬礼的估计也只有秃鹫,它们会齐声合唱“把ròu体献给泥土是世间最大的làng费”。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咽进肚子里:“我想明天尸体就会……嗯,发臭,这可真不好。”
而且再停放一个晚上还会收钱吧?他哀怨地看着神父,显然打动了他。
神父叫来门房,把六具棺材运到后面的墓地里,那两个龋齿严重的老头勉qiáng把棺材都塞进了坑里,然后脱下帽子站在旁边,准备着一念完悼词就赶紧填埋——现在可是晚餐时间。
夕阳正在远处的戈壁收拢它最后一道光线,远处是黑红色的晚霞,一层层地向着大地压下来。墓地离镇子中心有一段距离,周围很开阔,风chuī过来已经多了一些凉意,神父站在墓xué前捧着圣经的模样搭配着这样的景色,还真让戴维感觉到了一点点苍凉。
他流下了眼泪,一半是为了几个横死的陌生人,一半是为自己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神父优美的声音开始念诵悼词,戴维垂手而立,却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而且还不止一个人。他赶紧抹了把眼泪转过头,看见卢卡斯警长走过来,他身边居然还跟着那个叫黛安娜·道尔顿的大美人。
他们在他身旁站住了,卢卡斯警长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而那个美人儿头上戴着黑色面纱,朝他笑了笑。
他们居然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戴维很纳闷,但现在不是个发问的好时机。他忍耐着,一直到神父结束了悼词,几个人画着十字说阿门。门房开始填土,一切都结束了。
“晚上好,警长。”戴维乖乖地打招呼,又转向黛安娜,“晚上好,女士。”
“晚上好,扬格先生。”黛安娜笑眯眯地看着他,撩起了面纱,“请节哀。”
近看她更是美得惊人,戴维千疮百孔的心稍稍得到了一点慰藉。她甚至还是握了一下戴维的手。
“听说艾瑞克收留了你。”黛安娜说,“他可真是个好人,这里就属他心软。”
没看出来。
但她这样的美人说什么都不能反驳。
“他居然没来参加葬礼?”卢卡斯警长看了看周围,挑了一下眉,他那动作让戴维觉得他真像年轻时的保罗·纽曼。
“也对,反正他不信上帝的。”卢卡斯警长重新戴上帽子,一手搭住戴维的肩膀,“过来,杨格先生,有些事qíng我想跟你聊聊。”
真让人心惊ròu跳。戴维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聊什么,警长。”
“警长!”安德鲁神父也走过来,“晚上好,没有想到你和道尔顿夫人回来参加葬礼,洛德镇上还是有慈悲的人。”
卢卡斯警长的面部肌ròu抽动了一下,然后戴维就感觉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把自己拉过去了一些。
这是什么意思?
戴维还来不及理解,就听见戴安娜用尖锐的口气说:“别这么客套,神父,你知道我是个恶毒的女人。我只是来找这男孩儿打听点儿消息,可没空帮他缓解悲伤。”
但安德鲁神父丝毫没有生气,他的双手jiāo握在身前,好脾气地对戴安娜微笑:“夫人,您总是这么爱开玩笑。我知道您一定心存善意,您如果想跟杨格先生聊聊,欢迎你们到教堂里坐坐。上帝对所有人都会敞开大门。”
“那是因为他给不了任何承诺。”戴安娜倨傲地抬起下巴,“抱歉了神父,我要招待杨格先生饱饱地吃一顿,还有新到的啤酒,他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我成了斗争的武器,戴维想,可好像还不赖。
“晚安神父,”卢卡斯警长机智地拖着他远离战场,“已经天黑了,快结束这忙碌的一天吧!”
(下)
戴维被带到了洛德镇女神的家,也是她的产业——那栋棕色的小楼,门口有一块木牌上画了一朵huáng玫瑰,还写着“旅馆”这个词儿。他们推开百叶窗门,一股复杂的味道就扑面而来,那是酒jīng、沙土、汗水和食物混合起来的味道,让人觉得恶心,但又很暧昧。
在油灯下,很多像是旷工又像是牛仔的人正大口地灌着啤酒,开粗野的玩笑,有人按着跑调的手风qíng在鬼哭láng嚎,还有的满脸通红地和人争论,一副随时准备摸手枪的架势!
戴维战战兢兢地跟着戴安娜走进这里,看她亲热地跟熟客打招呼,走过他们旁边的时候对着试图摸她屁股的两个大汉扇耳光,最后来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前,把瘫在上头的一个醉鬼扑通推到地上。
真是太辣了!
“坐吧,杨格先生。”她摘下帽子,脱掉披肩,冲着女侍者大声说,“珍妮宝贝儿,叫约翰给我们准备吃的,还要酒。”
“就来,夫人!”
那个穿着格子棉布长裙的年轻女孩儿答应了一声,蹬蹬噔地跑开了。
“珍妮是个好姑娘,”戴安娜说,“她在我这里gān活儿,偶尔也做点皮ròu生意,只要你不是粗鲁的家伙,都可以去找她。”
戴维想了想那姑娘脸上的雀斑和有些发huáng的牙齿,以及自己空dàngdàng的口袋,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戴安娜也不介意,她耸耸肩:“你自己考虑吧,反正你短时间是不能离开这里了。”
珍妮把三倍棕色的啤酒端上来,还有一大盘炖菜和切好片的面包、土豆。大概里面加了咖喱和辣椒,闻上去味道竟然还不错,但也可能是自己太饿了。戴维决定不管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久的体力劳动——挖六个墓xué?这简直是修建巴别塔的工程。
卢卡斯警长把那把铁铲小心地靠在墙边,在他身边做下来,亲手舀起一大勺炖菜放在他盘子里。“吃吧,”他说,“艾瑞克的手艺很好,但他不怎么喜欢做饭,你中午一定吃得不太好。”
“你真了解他。”戴维咧咧嘴,“不过,先生,您带我来这里到底是想聊什么。我知道的已经告诉你了。”
“还有一些细节,”卢卡斯警长说,“事实上道尔顿夫人也想知道,但这并不会决定要不要再把你关起来,你照实说就行了。”
戴维放下心,往嘴里塞了一块土豆。
“你昨天是被印第安人袭击了,还能说清楚他们的样子吗?”
他们离我足足有五十码,我能看清楚是几个人不错了。“唔……”戴维又灌下一口啤酒,“说不好,我当时给吓坏了,反正就是红皮肤,黑头发,身上挂着骨头胸甲,头上cha着羽毛,脸上还画得五颜六色的。”
“你的亲戚们身上是被砍杀的伤口,他们袭击你们的时候应该离得很近了吧?”
戴维的背上冒出了点汗:“嗯……倒是这样,但当时我逃出去了一段距离,他们没追上我……”
“穿着一双鞋,没骑马?”
“嗯……我偷偷从车底下溜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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