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往事剖开,他看不得狂溟认命,那就好像是那冰锥却刺他的心。
狂溟却告诉他‘人,不认命是不行的。’
他竟然已率先看开了,认了。
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②
多少怅恨都无用。
小院门前有些动静。
曲丛顾惊喜,霎时站起身来,糙古从他怀里跳下来,与他一起往门口跑。
门被从外面推开,却先是扔进了几个和尚。
曲丛顾顿了下,这才看见朱决云从外面走进来。
他身上带了不少伤痕,白色的衣服遍布血痕,看上去只是皮ròu伤,因为他站得仍然笔直。
朱决云问:“这几个人?”
曲丛顾缓了缓,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低头看了眼被他扔进来的那四个和尚。
一个都没少。
曲丛顾说:“是。”
朱决云笑了声:“小孩不大,倒是能瞒。”
他不说自己是如何知道的,随意道:“随你处置。”
曲丛顾没动,他就说:“你不处置,那我来,你回屋吧。”
曲丛顾上前迈了一步,拉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朱决云愣了愣,然后说:“没怎么啊。”
“那……”曲丛顾的着急慢慢地浮上了脸,“你受伤了?外面局势如何?慧极——”
朱决云反手将他握了握说:“一切顺利,你先进屋吧。”
曲丛顾扫了一眼地下被卸了力的和尚,低声说:“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也没受欺负——”
朱决云再清楚不过他在担心什么,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今我做任何事都不需担心得罪谁。”
曲丛顾后半句话音消了。
朱决云摸了摸他头顶,把他抱在怀里轻笑着亲了一下额头。
曲丛顾就知道,这些和尚活不成了。
屋里窗子大敞,将日光都放进来,树木花香鸟叫蝉鸣全都放进来。
小世子与糙古老老实实地并排坐在榻上,都坐得笔直,听话得不行。
听着身后一声声拳头打在ròu上的声音,与人的闷哼。
然后是院子门开的声音,再是身体拖着地的声音。
朱决云拎着人走了出去。
他是在院子里洗了手才回来的。
然后一进屋就见曲丛顾和糙古像定了身一样往门口看。
朱决云失笑:“怎么了。”
曲丛顾看着他,惶惶不安,qiáng作镇定道:“伤势怎么样?”
朱决云就伸开双臂:“好好的。”
他这话一出,曲丛顾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小世子一直不太敢,怕他受了重伤禁不起自己重量,听了这话终于安心。
糙古跳到地上了,蹦起来去够朱决云的肩膀。
朱决云一手抱着一个,深深呼吸,叹出了一口气。
仿佛终于找着了落脚点,可以休息片刻。
“下来吧,”朱决云须臾后无奈道,“抱不动了。”
他真的很累了,一夜紧绷,耗尽气力。
钟戊下山都是让人背下去的。
曲丛顾一起身就见他身上渗出来的血更多了,染红了大片衣服。
眼眶也跟着红起来。
朱决云拉着他的手躺在了chuáng上,抱进怀里道:“我得睡会。”
曲丛顾不敢动弹,抬眼眨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他。
朱决云心里发酸,伸手捂住了他眼睛:“别看了,祖宗。”
曲丛顾的睫毛碰着他的掌心,他忽然就感觉一片湿润。
他伸手慢慢地拍打着小世子的后背,另一手护在他的眼睛上。
曲丛顾就在他的怀里,无声地哭了一下。
只是一下,马上便停了,很小声地吸了下鼻子。
朱决云低声说:“抱歉,让你担心了。”
“嗯。”曲丛顾闷闷地应了一声。
其实受罪的未必是出去拼杀的人,反而是在家中静候消息的人。
他除了祈祷再无办法,无法出力,无法安心,惴惴难安,总是霍然提剑起身,等走到了门口却又停下,心想:他想不想我去?会不会添乱?
然后又放下剑,坐回黑暗中。
信任并不是说就不会担心,事真的到了头上,还是慌的,总把局势一遍又一遍的想,把任何一种可能的结果都在脑袋里过一遍,总担心:万一呢?
朱决云终于回来了,虽然带了一身伤,但至少看得见摸得着。
他就算看见了朱决云受伤,先想到的也是真好啊。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人回来了就好,只有抓在了手里才能安下心来。
近几日,这小院凭空热闹了起来。
总有不认识的人来往,毕恭毕敬,送来汤汤水水,填些根本用不上的摆设。
朱决云借着养伤的名号,待在这里什么也不管,若有人来就让曲丛顾出去应付。
小世子从没接触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事qíng,憋着一股气,他也只当看不见。
“这个月二十七是好日子,”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和尚道,“您看如何?”
这里问‘您看如何’其实问的是‘您看迢度会觉得如何?’
曲丛顾点头说:“我看挺好。”
老和尚又拿着红纸道:“届时这些人都会来,您先熟悉熟悉。”
这自然也是‘求求您了快让迢度熟悉熟悉吧,别到时候谁也不认识’的意思。
伏龙山乱成了什么样子,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剑修去帮忙定夺大事。
如今的局势是九百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所有人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只能硬着头皮上。
曲丛顾看谁也给面子,比迢度要好伺候的多,自然谁也来找他。
有了之前那四个和尚的事,他总觉得这山上的人都知道他与朱决云的关系,一开始总觉得不自在,后来接触的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豁出脸去了。
朱决云刚洗了澡,一身清凉的走出来,看见他趴在chuáng上,问了句:“在gān什么?”
曲丛顾就马上转过身来问道:“你挂珠呢?”
朱决云停下来想了想。
曲丛顾就怒道:“你弄丢了?!”
“……怎么可能,”朱决云说,“好像在枕头下面?”
曲丛顾站在chuáng上道:“没有!我都找了,你给我去找!你把挂珠放哪了!”
朱决云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不要激动,失笑道:“不要急,能找见。”
当日掌门方丈将挂珠jiāo在他手中,回来时太累也不知随手放到了哪,后来竟然也没再想这件事。
曲丛顾气得快炸了:“朱决云!你有没有心啊你,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乱放!我看你找不到怎么办!”
朱决云走上前直接抱着腿窝把他举了起来,单手去翻被褥。
曲丛顾在他肩膀上扑腾半天才安静下来,挂在他肩上晃dàng。
“这儿呢。”朱决云低笑了一声,把挂珠从chuáng空隙里够了出来,随手挂在了他脚上。
“看把你厉害的。”
曲丛顾不言语,收了挂珠自己爬到了chuáng上,接着去翻事宜。
朱决云也坐在他身边,拿手去逗他,被他一巴掌拍开。
“这是气什么呢?”他笑问。
曲丛顾声音平平地道:“没有。”
朱决云故意说:“我们丛顾受了辛苦,不高兴了?”
他一这样说,曲丛顾忽然觉着自己好像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也却是不是什么大事,因此而又迅速的陷入了一种不好意思中。
曲丛顾又说了一声:“没有。”
这次就软和多了,是真的没有不高兴了。
第44章 狂风bào雨(三)
礼成在九月二十七日。
朱决云身穿淄衣, 不正色法袈裟通挂左右肩,他身材高大,通身气派凛然。
这身衣服由僧人侍奉换上, 朱决云将袈裟披上, 在簇拥之下走出长廊。
山上古钟极有规律的长鸣。
遍山明huáng长帘装点,日光大盛。
脚下是红布覆盖地面, 朱决云走出去,忽然停了下来。
老和尚躬身道:“佛家有何事?”
朱决云回头道:“你往前来。”
曲丛顾今日也不伦不类的穿了身淄衣, 把头发拿布条盖上, 跟在人群后愣了愣。
朱决云又说了一句:“往前站。”
曲丛顾:……
人人都低着头, 好似没有听见一样,他却有些不好意思,往前蹭了蹭。
“再往前。”
曲丛顾瞪了他一眼, 然后厚着脸皮站在了他身后。
本来站在朱决云身后的一个和尚非常懂事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
曲丛顾简直觉得没脸了。
今日客满高楼。
朱决云跪在明huáng蒲团上,微微低头,双手合十听训。
掌门方丈站在他的身前,从侍从手中接过挂珠, 缓缓地戴在了他的脖颈上。
朱决云道:“拜叩掌门人。”
然后行了大礼。
掌门方丈训告:“入佛门,舍私利,济众生, 自当不怒不嗔,不哀不怜。”
“慎独,明辨,为首者号令百兵而不惧, 为伏龙山千年基业殚jīng竭虑,以尽修士之力。”
“祖辈历代掌门人在上,迢度听令!”
朱决云正色道:“弟子在。”
掌门方丈气势恢宏:“我乃伏龙山第三代掌门人,法号狂溟,以三重金身阿罗汉前世今生作保,传位与你,未来百年命你与伏龙山共荣rǔ!”
曲丛顾现在下面,忽然觉得一阵莫名的慷慨激昂。
他不是佛修,对伏龙山也并无什么感qíng,可掌门人jiāo替,皆以生死作保,江湖气太浓,太惊人。
梵音阵阵,丝竹乱耳。
他听见朱决云沉声应:“弟子领命。”
曲丛顾眼前炸开了金花,又不可避免地想,他真得很厉害了,很帅。
这一整日,曲丛顾都没什么机会靠近朱决云诉说衷肠,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人群中央。
传位大典几近尾声时,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宴会。
来客具是佛修一脉其他门派中人,朱决云作为今日主角,高高坐在主位。
伏龙山在这个关头换了掌门人,其用心昭然若揭,这场宴会暗流涌动,并不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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