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丛顾许是早被教育了不能哭鼻子,此时死死地低着头不抬起来。
他才十二岁,朱决云看着这孩子恍然想到,自己十二岁的时候没这么懂事。
自己那时候不招人喜欢,不像曲丛顾。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啊,连句留人的话都不敢说,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是惯会撒泼耍赖的吗。
糙古坐直了身体,静悄悄地看着。
“我娘说了你肯定要走的,”曲丛顾自己安慰自己道:“那你告诉我你家在哪,我去找你玩行不行?”
平城距此一千里路程,曲丛顾估计一点概念也没有。
朱决云道:“好。”
注释①:出自《达摩破相论》
第9章 神仙不要脸(二)
按照曲丛顾的命数来看,他福根深厚,虽有异象生,但偏向仍是善,所以上一世即便是莫名遭了两道雷,也隐隐地带着生机,此生又得了朱决云的庇护,应该是再顺遂不能的日子了。
朱决云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玉骨头给了他仍担心有变数,此番又求了长明灯,也算是掏心挖肺的对这孩子好了。
曲丛顾确实招人喜欢得厉害。
这日临走朱决云其实是非常的放心的。
他将曲丛顾送到了城里,这孩子也不叫着说要飞了,一朵硕大的乌云飘在头上,方圆十里都散发着‘现在不是很开心快走开’。
就送到这里,朱决云蹲身道:“回去吧。”
一道惊雷劈下来,曲丛顾大惊,看他:“你这就走啦?!”
朱决云:“……”
不然呢。
“我已入道,不好离别,”朱决云说,“你回去与你爹娘说一声我走了。”
曲丛顾往家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又茫茫然地转过来看他,忽然感觉心里头没着没落的。
眼圈又悄悄红了。
朱决云笑着道:“你我有缘,不日就能相见。”
离别决定匆忙,他修炼过快根基不稳,需要有很长一段时间来提升内力,按世人常说的,就是闭关。
与旁人来说,才破练气实在没有必要闭关,但朱决云怕再不想想办法,就要爆体而亡了。
朱决云告别前送了大礼,这样郑而又重的离别话已经小半辈子没有说过了,修炼数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告别时都是含糊的,今日点头相见,明日可能就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撕破脸时也是不清晰的,暗戳戳的疏远,各自心中有数,这是成年人的江湖,爱与恨的界限并不分明,各自留有余地。
朱决云的手指在他的额前轻轻地点了一下:“你这里有一团火,是我为你点的。”
“他日若有动dàng,火光飘摇,我能知道,便会来帮你。”
曲丛顾懵懵懂懂,手伸到自己的额上摸了摸。
朱决云站起身来,曲丛顾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怕他下一秒就飞走了。
天色落下,夜派出附庸,用重重的云遮挡住小半个太阳,好像点燃了一把火,烧着了半片天,红彤彤地云压盖在头顶。
朱决云的肩膀宽阔的稳固,将曲丛顾抱起来,引着他向天上看,指着那躲在火烧云下的夕阳,说道:“你看见了什么?”声音低沉持重,带了些少有的感qíng压在里面。
曲丛顾细嫩的小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低低地说:“云彩。”
朱决云道:“云彩后呢?”
“太阳。”
身后是萧条街道,偶尔有车马走过,带出阵阵车轮碾过的声音,人声纷至。
朱决云道:“云彩一时遮住了太阳,明日也就散了,夜来了也就来了,你熬过去,再睁开眼睛它还挂在天上,谁也遮不住。”
“人活在世上总难免浮浮沉沉,这是谁也逃不掉的,你心里坚定,那就什么也折不碎你的骨头,熬一熬总会过来。”
曲丛顾看着他,好像听进心里去了,却仍不开心。
朱决云看着他还想再说,但又没有说。
他就算把所有的路障清理gān净,可这条路还是得由这孩子自己来走。
朱决云在天边只剩下一丝日光时走了,到底牵着曲丛顾的手,将他送到了曲府门口。
曲丛顾一步三回头,拿着衣袖抹泪,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
糙古从朱决云的肩头跳下来,规规矩矩地坐立在地上,也好似和这个小朋友道别。
曲丛顾进了门,忽然转身去看,外面已经没人了,空地上什么也没有。
忽然就崩溃了,‘哇’地一声跑着出去转了一圈,然后回去找他娘。
曲夫人一口茶没咽下去,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了,一道红光刺得她大叫一声,摔了茶杯。
曲丛顾给吓了一激灵,也不哭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娘。
曲夫人缓缓地睁开眼,那道红光却消失了,曲丛顾老老实实地站在面前,看着她。
“孩子,”曲夫人道:“你吓死我了。”
这下子缓和了qíng绪,她又教训道:“进门怎么能不敲门,爹是不是与你说,喜欢你稳稳当当的?”
曲丛顾撇着嘴道:“哥哥走啦。”
曲夫人没反应过来:“谁走了?”
“迢度大师,”曲丛顾道,“走啦。”
说着说着便又不开心了。
曲夫人一下子站起来,道:“什么?”
曲府上下敬重朱决云,曲夫人信鬼神,闻此言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惹了大师不满,竟不告而别。
“什么时候走的?”
曲丛顾道:“刚才。”
“……,”曲夫人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你送走的?”
曲丛顾不知道其中的处事哲学,理所当然地点头:“是啊。”
曲夫人:“……”
曲丛顾问道:“你怎么了?”
曲夫人qiáng忍着出了一口气,把火憋下去,道:“没事,没事。”
“你听娘说,”曲夫人道,“日后你不能这样了……人家大师为我们诵经祈福,要走也不能这样就走了,我们这是不懂礼数,这样对道中人是折福气的。”
此时,曲夫人忽然觉得自己贯彻了十多年的教育方针可能也是有偏差的。
曲丛顾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道:“哥哥让我给你捎一句话来着,他说他已入道,不好经历世俗离别,要我替他说一声多谢。”
曲夫人坐到椅子上,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了。
“可怜了我儿,”曲夫人微笑着抚着曲丛顾鬓边的碎发,“好不容易找了个好朋友。”
曲丛顾趴在她的腿上,脸枕在膝头,心里的悲伤逆流成河了。
曲夫人道:“早于你说了,他早晚要走的。”
曲丛顾却道:“等过两天我便去找他,哥哥告诉了我他住在哪里。”
然而这个过两天一过便是四年,一个少年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日日提着衣角跑过长廊,从小孩子细嫩的小腿换成了一双劲瘦白皙的长腿,身量抽高,束起衣冠,带着些软ròu的脸颊也消了些,仍是刺眼的漂亮,唇上挂着一颗唇珠,好似永远在笑。
“姐——!”曲丛顾大喊了一声,冲着门口跳了起来挥了挥手。
曲迟素笑着回头,在上轿前冲他挥了挥手。
曲丛顾没穿鞋,赤着足站在庭前的木板上,身上跑出了一身的汗,发丝沾在脸颊上,他喊道:“鱼!鱼!”说着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竹篓子。
曲迟素爱吃鱼,她今日回来,曲丛顾便大早上的跑出去后山抓了鱼。
曲迟素笑了,下人要过去去被拦住,她自个又折回来,接了湿淋淋的竹篓,看见里面可怜巴巴的三条鱼。
“可真多。”
曲丛顾听出了她的奚落,道:“哎呀你怎么这样啊。”
曲迟素笑着接过来,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汗:“行了,今儿晚上我回去让厨子烧了。”
曲丛顾挺开心,‘嗯’了一声道:“可难抓了。”
曲迟素道:“你多陪陪娘别走跑出去玩,她自己在家无趣得厉害,家中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的,”曲丛顾道,“你快走吧,晚些又要落那老婆子的口舌了。”
曲迟素最后还是jiāo代道:“爹这些日子怕是便与你去布庄看一看,你也不小了,既然不入仕途那总得学些东西。”
曲丛顾答应了,她这才上了轿子,摇摇晃晃过府门,出了巷子。
曲丛顾出了一身的汗,裤腿上沾了泥点子挽在膝盖下面,露出一截白净的小腿,瘦得关节分明,他活动了活动腰背,转身跑回去换衣服。
丫鬟打上了一桶热水,兑了些凉水放在铜盆里,把gān净的衣服搭在绣着清荷出水图的屏障上。
曲丛顾自个儿低头系着裤腿的时候,脖子上掉出了一小块翠绿的玉,雕成了骨头形状,悬在一条红绳子上。
曲丛顾似是习惯了,又将坠子放回衣服里。
“我娘呢?”曲丛顾走出来的时候问着丫鬟。
“今日小姐回来,”丫鬟道,“和夫人聊了一晌午,此时已经倦了,睡下了。”
那也没他什么事了,曲丛顾往外看了一眼,没什么事做,便坐到了窗边的矮炕上,拿起了小案上的一本书看了会。
此时正是好天气,熏得人昏昏yù睡,他脑袋一点一点的往下落。
模模糊糊地好像做了一个梦,他好像很害怕地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肺里的气都被榨gān,要炸开一般的疼。
忽然天空被道道惊雷打得亮如白昼,那些泛着紫光的雷在半空劈开裂fèng,竟然有一道冲着他而来——
曲丛顾吓得站在原地,耳边忽然‘轰隆’一声。
他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到什么时候yīn沉了下来,风起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把案上的书都打湿了。
下雨了。
第10章 神仙不要脸(三)
这场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两三日都是yīn沉沉的,随时要落下雨滴来砸人。
轰隆隆的动不动就电闪雷鸣,夹风而过,chuī得人yīn冷yīn冷的。
袖乾布庄这两日的生意也不大好了,天气恶劣成这样,地下的泥水长了眼睛一样往人的身上溅,谁也懒得出门,更何况是来买布fèng衣裳。
曲丛顾坐在二楼绣娘的身旁,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丰腴女人穿针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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