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海城不置可否,心里却震动不小——称雄天下、君临四海是每个当权者的毕生追求,冷玄自然也不例外。这卫臻的猜测也许过早,但总有一日,会成为现实。
提出那个兄弟之盟,本就是权宜之计。他深知,在野心yù望面前,任何盟约条款、天理公道都不过是一纸空文,也难怪卫臻担忧。
他静静地喝完杯中茶,才问卫臻:“如果雷某不肯当这个说客呢?”既然卫臻已经把话挑明到这份上,必定是西岐反战的群臣力谏无果,万般无奈之下派卫臻来与他jiāo涉。
卫臻眼中杀气一闪即过,重重顿下手中的茶杯,腾地立起身:“卫某不打扰定国王休息,就此告辞。”
他走到楼梯口又转身,盯着雷海城,眼角竟然隐约露出几条血丝,沉声道:“定国王爷你可知道,我卫家与湛家素来jiāo好,卫某与飞阳自幼一起长大,qíng同手足,无话不说。飞阳为了你力劝九重陛下攻打天靖,卫某虽笑他太痴,还是跟他一起主战。谁知道,谁知道他最后却死在你手上。”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有些哽咽。闭了闭双眼,再张开,目中不言而喻的指责和怨恨令雷海城也难以招架。
“那是飞阳自己选的路,卫某也怨不得谁。只是定国王,你曾与他义结金兰,你心中若还念半点兄弟之qíng,就请阻止我国君,也算为飞阳尽一分心意。他如果还在世,必定不会赞同盲目出师,陷我西岐于绝境。”
字字铿锵,落地有声。不待雷海城反应,卫臻猛旋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雷海城看着窗外浓重夜色,久久没有动弹。半天才伸出手,慢慢提起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
茶气如烟,入口,像苦涩流动的刀子,直捣肝肠。
绸缎庄中,也是两杯茶,敬告天地,成就了他和湛飞阳一段兄弟qíng谊,却累湛飞阳长眠huáng泉。
卫臻说得不错,湛飞阳若还活着,纵使血溅庙堂,也不会任西岐一步步走向衰败灭亡的深渊。
他用力握紧了杯子,再松手,掌心已被碎片割出了血痕。
“……你要我别理会盟约,不出兵攻打风陵?”
公子雪负手站在赤红如火焰的石壁前,午后的秋阳洒落他头发、双肩,将他全身都罩上了层淡淡金芒,却融不去他眼里淡漠。
冷冷地把注意力从梦仙藤移到了雷海城脸上,瞪着他:“出兵之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只想提醒你,西岐才刚和天靖停战,又经历内乱动dàng,军心未稳。这个时候再大举兴兵攻打风陵,对你,对西岐都未必有好处。”雷海城耐着xing子劝说。
昨夜听了卫臻一席话,他整宿都没能睡安稳。今早终于下决心要阻止公子雪。等他找到议事厅,执事仆役却说公子雪下朝后去了石壁。
离石壁还有百步之遥,便见四周布满重兵,团团守住了那片岩石。一问,才知这数个月间,公子雪部署jīng兵日夜轮值,看守着那株梦仙藤。
就冲着这份恩qíng,他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西岐陷入险境……
见公子雪表qíng依旧没什么大起伏,他轻叹:“我知道你是因为那个盟约,不得不出兵。不过我总觉得风陵闹饥荒一事没这么简单,以符青凤的城府,会不会又是个圈套,让天靖和西岐轻敌?——”
“不是。”
公子雪突然吐出两个字,一如既往的简短,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伸手抚摩着眼前寸糙不生的石壁,缓缓道:“原九重发放风陵全国种植的新稻种,是他费尽心机培育的,能和正常的种子一样出芽生长,可结不了稻谷。”
他笑了笑,隐含嘲讽。“他本打算等风陵全国闹起饥荒时,由他出面向西岐借粮,借此要挟御焰陛下与西岐化解宿怨并尊西岐为马首,再共同灭了天靖。所以他鼓动御焰陛下亲征天靖,一来消耗风陵兵力和粮糙库存,弱其国力,二来趁御焰陛下离开风陵期间,刻意凌rǔ欺压风陵属国,让风陵众叛亲离。等一闹饥荒,属国必然乘机作乱。风陵内忧外患,又肯定无法从天靖处求得援助,只能向西岐屈服。原九重的棋布得不错,可惜自己站错了地方,非要惹火我——”
冷笑一声,拿开了手,适才被他抚摩过的岩石碎成粉末,簌簌飘落。
“他如今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居然向天靖借粮,应该是走投无路才行这下下策。”公子雪双眉猛挑,望向雷海城,目光淬亮如剑。“这是攻克风陵,铲除原九重残余势力的大好机会,你却要我放过么?”
他一路说,雷海城一路心悸,算是再次领教了符青凤的心计深沉。如果错过这个良机,给了符青凤喘息休养的空暇,指不定符青凤又会玩出些新花样来让天靖和西岐两国寝食难安。
冷玄和公子雪,也一定是想到了此节,才执意发兵。
对付qiáng敌,确实应当斩糙除根。这也是雷海城一贯赞同的做法。但关键是,攻破风陵之后呢?……
“你有没有想过,灭了风陵后,也许西岐会跟天靖对上?”
公子雪不答,对雷海城凝视了许久,似乎想看穿雷海城心底。最终低低笑道:“天无二日,诸国一统已经是大势所趋。西岐与天靖之战在所难免,差的不过是时间早晚而已。雷海城,我倒想问你,如果有朝一日,我跟冷玄决战,你怎么办?”
雷海城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露骨,一时竟无言以对。内心深处,实在不愿意见到两人对峙的局面。
就在踌躇的片刻间,公子雪已首次在雷海城面前仰头大笑,连说几个“好”字。
“雷海城,你肯为我犹豫,不错了……呵呵……”
笑声逐渐低落,他背转身面对石壁。阳光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脚边碎叶瑟瑟,分外寂寥。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一仗非打不可,雷海城,你不用再劝我。”
“……”雷海城默然,终于彻底死了心。见公子雪盯着那株梦仙藤出神,他跨上两步,与公子雪并肩而站,问道:“你究竟在看什么?”
公子雪纤瘦细长的手指轻抚着墨黑枝叶,怅惘无限。
“如果梦仙藤可以离开这片赤石,在天靖的土壤上成活,你也不必再困在西岐了。”
“我……”雷海城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公子雪微笑制止。
“雷海城,不用说什么来敷衍我。我知道你留在西岐是迫于无奈。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能不能将梦仙藤移植到天靖,可我不敢试。普天之下,梦仙藤只剩下这一株,我不能让它出任何意外……”
未尽的言语都消失在他幽幽叹息里。雷海城喉头热血上涌,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对眼前人说些什么,只有伸手,摘掉了公子雪发上一片枯huáng落叶。
刹那间,才惊觉,公子雪满头黑发里,竟悄然冒出了几丝花白。
天地有qíng尽白发,人间正道是沧桑……雷海城僵直着手指,心头忽然就闪过这两句诗文,再也受不了那黑发间刺眼的白,阖起了眼帘。
秋风清,秋夜寒。弯月如银钩,照着灯火通亮的藏书阁。
雷海城伏案疾书,案头,已堆了一叠图纸。
孙七和谢十三侍立在旁,看了半天,终究忍不住相对一望,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这些迷彩服、了望镜什么的,不是已经大批制造,配给我军使用了吗?”
“这些图纸是给西岐大军准备的。”雷海城写完最后一字,抬头,了然地看着孙谢两人。“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不过既然眼下西岐要和天靖联手作战,就是盟友。天靖不能光保住自己,让盟友损兵折将,否则日后,谁还愿意跟天靖结盟共进退?”
“可是——”谢十三还是不服气,想反驳却被孙七一个手肘打断。“我们只是来侍奉王爷的。其他的,不用多嘴。”
雷海城淡淡笑:“你们不必担心什么,这里只是些行军装备,让他们应付这次出征。至于杀敌用的兵器,估计西岐也没时间赶造,我现在不会给他们。”
取了图纸,长身而起,踏出藏书阁,面对寥廓长空,深深地呼吸着秋夜凉风。
他看穿了孙谢两人眼里的疑惑和不满,可并不后悔自己这个决定。
第73章 文后加个恶搞的小段,还有小冷的图,卡卡
公子雪虽然入主梵夏,却并不在皇帝寝宫居住,反而让人在深宫僻静处搭了两间竹舍栖身。雷海城问明仆役找到公子雪住处时,竹舍外漆黑一片,侍卫杂役也没见半个影子,惟独屋内一灯如豆,透着晕huáng。
他走到竹扉前,刚举起手想敲门,突然隔着门fèng听到里面传出几声压抑得极低的喘息,明显因为痛楚而有些有调,但他仍确定是公子雪的声音,不假思索震开了门闩——
“谁?!”冷叱乍起。雷海城尚未看清屋内qíng形,一道迅疾白亮的水练已袭向他面门。
“是我!”他本能侧首,险险避过水练,劲风擦耳,凌厉如刀。
回头却见屋正中摆着只大木桶,热气氤氲。公子雪大半个人浸在水中,只露出肩头以上部分,肌肤被水气蒸得发红。平时用条布带系住的头发也打散了,漂浮水面。
那道水练,不用说,是公子雪的洗澡水。雷海城哑然。
公子雪紧绷的表qíng也略有松懈,盯着雷海城。“你来gān什么?”
他声音嘶哑,短短五个字说得非常缓慢,仿佛已花了无数力气。原本发红的面庞泛青,又很快惨白,突然颤了颤,整个身体滑进水里。
雷海城一个箭步冲到木桶边,拉住公子雪下滑的身子,触手处的肌肤,阵冷阵热。
“你病了?”他不可思议。像公子雪这样的人,应该跟疾病无缘才对。拿了木桶边搁着的布巾想替公子雪擦下额头冷汗,却被水里的景象攫住了心神。
那千万缕丝线般漂浮水面的长发,下半截居然都花白若雪。
“……走开……”公子雪也发现了,低喘着去推雷海城。
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雷海城沉着脸,蓦地抄起几捧水淋上公子雪头顶,粗鲁地揉着公子雪顶心头发。
跟他想象中一样,黑色的染料遇水化去,显露出被覆盖住的满头银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铁青着脸问。
公子雪紧抿着嘴不吭声,一脸秘密被撞破的懊悔。半天面色终于回复了冷漠,擦身,穿衣,用桌上早准备好的一碗黑色液体染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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