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姚氏子孙。”
灵堂前惨淡飘影的烛光下,姚兴再次冷漠地对着将死的狄伯支说出了这句话,见他扭曲的脸孔上浮现出与姚兴如出一辙的惊恐不甘乃至愤怒憎恨的表qíng,不由地在心中升起一丝隐秘的快感——这十余年来,他瞒过了天下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所有人都觉得他母亲只是一个被姚苌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卑微女奴,连活下来都是奢求,怎还可能心有他属,甚至与旁人私通生下一个野种?!是啊,野种。姚嵩不知道自己生父姓甚名谁,也从来不问,每每只要揽镜自照,他都清楚无比地确知自己和姚氏诸人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不过无所谓,他名义上好歹也是姚氏庶子,在府中总能保他母子二人xing命吧。然而他又太天真了,氐人尚嫡,当家主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杖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奴。事后他连伏尸痛哭的资格都没有,眼睁睁地见自己母亲被一卷破席裹着抬出府去,糙糙掩埋。他以为是因为姚苌宠爱母亲,主母才因妒杀人,然而他又错了,他后来才知道,姚苌早就不记得了谁是他的母亲,而主母杀人只不过是因为嫡长子姚兴的一句话!
姚兴说:“这女奴粗笨倔qiáng,惹人生厌。”他的生母虵氏便命人押那女奴向姚兴认错,谁知那女奴竟誓死不肯低头,她一怒之下便命人杖毙——她当然不会知道姚兴是因为bījian不遂而恼羞成怒——对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而言,处死一个下人大可过眼即忘。
阖府一切如旧,只有姚嵩的世界就此崩塌——他死了母亲,但名义上的父亲,兄长,甚至都记不起生命里有过这么一个卑微如蝼蚁的女人。
这个世界从来是qiáng者为王!
他不要如他母亲一样,一世卑微,死生尤人!
于是为了活命他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父亲”,竭力要从数量庞大的庶出儿子中脱颖而出,为此他不惜使尽一切yīn谋诡计——直到在梧桐遍影的阿房城遇见了他。
彼时他满腹算计全是做戏,他却毫无防备诚心相待。
他不是慕容冲,他是任臻。
灵堂内白幡幢幢,灵堂外月光惨淡。姚嵩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跨过脚旁已经僵硬的狄伯支的尸身,一步一步地走出宫室——
门外是簌簌发抖的齐后与太子——哦,如今已是新任单于了,以及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狄伯支带来的几个亲随副将也早已被埋伏好的人手缴械灭口。姚嵩躬身行足了礼,方笑道:“权臣已除,太后放心。狄伯支驻扎城外的嫡系军队也已经安全jiāo接,落入我手——从此新君即位,也不必怕再有个手握重兵之人敢指手画脚轻言废立了。”
齐氏虽在姚嵩百般拿捏之下只能听之任之,但心中其实一直暗惧同为宗室的姚嵩会抢自己侄儿的宝座,如今听他这般保证,心里便是一松:“多谢姚公,我们孤儿寡母以后还要多仰仗您的扶持了。”
姚嵩再三劝慰,一再保证自己“必鞠躬尽瘁保少主平安”,这才让那母子二人安心离去。他负手而立,回首而望,才发现身后已是晨曦初现,天光将至。
后秦变故迭起,天下为之侧目。长安的任臻,姑臧的苻坚,张掖的蒙逊乃至中山的慕容垂尽皆知晓,全都在揣测已经实际上掌握军权的姚嵩,下一步会何去何从。
他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会深深影响别国布局与计划乃至整个中原的版图归属。
西燕朝堂之中亦只充斥着一种声音:“打”!
人人都说姚嵩是意在王位,为了排除异己,在大兵压境之际居然杀了本国的最后一名大将,当真是自找灭亡——若燕军此时挥师西进,不日便可dàng平怀远!
任臻每天都要收到无数这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的请战表,好像迟说或者少说一句就是不忠君不爱国了,就连远在姑臧的苻坚都来信互约出兵,同时夹击北凉与后秦——反倒是身在前线的三军主帅慕容永未曾请战。
任臻知道如今怀远城内qíng势不明,又事关姚嵩,慕容永是在等他示下——若是换了从前,慕容永早就不管不顾地挥师西进,除之而后快了。他自我解嘲似地想:这算不算叔明终于开始试着信任姚嵩了?
日复一日的等待之下,任臻不理满朝文武一片请战之声,坚决不肯下达出战令——他不能再与姚嵩兵戎相见,他相信姚嵩至今为止的种种筹谋不会只为窃位自立。他扪心自问,即便姚嵩当真要割据漠北自立为王,他只怕也只会退兵成全——非不能也,实不忍也。
直到长安终于收到了后秦的国书,金华殿内任臻闻讯,表面上当真百官只是淡淡地命人“呈上来”,实则激动地几乎要从龙椅上雀跃而起了。
他一目十行地匆匆看毕,当即下诏,命慕容永渡河西进。
当西燕大军兵临怀远之时,周遭已无一个后秦守军,而正中的城门已然dòng开,从内缓缓驰出一辆白马素车。
阳chūn三月,漠北依然寒风料峭,chuī过脸颊之时如刀割一般。燕军将士军容齐整,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之下无声地注目着这辆孤车缓慢靠近。
唯有队首的慕容钟在马上略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打都没打,就允了他们求和请降,这不是分了我们骄骑三营的大功!”左前方的慕容永冷冷地横了一眼过来,慕容钟缩了一缩,勉qiáng应道:“末将是为上将军不值!后秦根本已经被我们bī道无一战之力只能投降了,皇上却中途罢兵,还答应保留后秦王室的xing命,分明是忌上将军攻下怀远便功高——!”
并辔而立的刁云冷冷地打断他道:“将军功高与否,满朝皆知,皇上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岂容我等多加置喙。”
眼见慕容永眼中寒意愈盛,慕容钟这才愤愤地噤声住口。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帘掀起,一身缟素的姚嵩率先跃下车来,而后转身扶出了车内的两名相同装束的女子与孩童。三人行至慕容永驾前,依次跪下,中间的女子已是忍不住未语泪先流——正是太后位子还坐不满一月就被迫投降退位的齐氏。身边稚子不明所以地亦跟着母亲放声大哭,只剩最旁的姚嵩开口道:“鄙国太后怜悯天下,不忍苍生涂炭,故愿化gān戈为玉帛,出城请降,恭迎王师。”
慕容钟暗自在心中嘲讽地冷哼一声,却出乎意料地见自家主帅翻身下马,亲自扶起三人。慕容永看着姚嵩淡淡地道:“姚公慈悲心肠,愿成人之美,止两国兵锋。我军上下,足感大恩。”
姚嵩则不卑不亢地镇定回道:“请将军遵照燕帝圣谕,入城之后约束部众,秋毫无犯。”
慕容永表qíng微变,半晌后道:“这个自然。”
于是大军开拔,鱼贯入城,姚嵩护送垂泪的齐氏母子跟在队伍最后,沉默无言——因为此时他纵是说得再多亦是徒然了。是他软硬兼施痛陈厉害地bī齐后让国请降,以保全母子俩的身家xing命;是他威胁燕军势大,后秦守无可守,一旦城破则宗庙黎民皆毁于一旦遑论新君太后;是他除去了军中主战死守的残余势力,甚至遣散军队;是他亲手驾着白马素车,送后秦末代君王出城请降,终结了姚氏所有逐鹿中原的念想与荣光。
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以为最终由他夺取了姚氏江山才算是报仇雪恨,以为经天纬地成一方王霸才算是男儿抱负。却不知曾几何时早已换了想法——值得吗?他不想知道。但他知道若是心中真有所爱,那么为了此人而学会成全,也是另一种解脱与圆满。
任臻——
我要你就此兵不血刃,尽得后秦全境!
我要你无后顾之忧而兴举国之兵,与慕容垂逐鹿中原!
我要你每一次回望江山版图,都难忘我姚子峻擎天之功!
慕容永入城之后果然信守承诺,约法三章,对居留宫中的姚氏众亲亦不加追究折rǔ,只是软禁起来,不日解往长安。同时在宫中搜集整理一切有用的资料,以为重建之用。待搜查至当日姚兴寝宫之际,燕军发现了那个极尽jīng巧的沙盘——上面标注了怀远城内纵横jiāo错的所有水道沟渠,河坝枢纽。而所有的引huánggān渠环环相扣,最终在正对城门处汇聚一点。
所有人皆是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姚秦留下的最后防线——而一旦他们破城而入,huáng河决堤,瞬间冲击而来的巨大水龙足以摧毁千军万马!
慕容永走上前去,扬手将幕布重新覆上沙盘,随即看了一身冷汗的慕容钟一眼,淡然地道:“如今你还以为兵临城下却不得战,是我军的损失吗?”慕容钟咬牙低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慕容永不再理他,扬手招人将其小心地抬走,并即刻送往长安——关中的郑国渠白渠等水利设施多年失修常有淤塞,若能学得怀远河渠修建的jīng髓,则灌溉之下,关中之地可得千里良田沃土。
他回头望向窗外,见素衣缟服的姚嵩捧着文书玺印等物远远而来,纤身玉立有如翩翩谪仙,他第一次在心中叹服道——姚子峻,幸亏你此生此世,已非慕容氏之敌!
公元391年暮chūn,后秦向西燕正式递送降表,献一郡三县之地,huáng河西岸尽归燕国版图,后秦历三主六载而亡。
第98章
姚嵩献城,天下皆惊。尤以割据张掖的沮渠蒙逊最为震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姚嵩千方百计逃回后秦,不是为了护国救主,竟是全为旁人作嫁衣裳!远在长安的任臻,不,是慕容冲,轻易就成了最大的受益者!难怪当初姚嵩见他积极策划北凉独立,全然是乐见其成的鼓励态度,其实心里早已为他设下了一条死路!他如今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立时就使北凉唇亡齿寒,陷入腹背受敌之境,在后凉苻坚与西燕慕容永的夹fèng之下,他区区一隅小国,又能存活多久?
他盘算已久的窃国擅位大计,便成了一纸空谈!
沮渠蒙逊惊惧之下,一面整军备战,一日不敢稍懈,一面立即遣使前往中山,向北中国唯一还有可能与西燕分庭抗礼的后燕成武皇帝慕容垂称臣求助。
明眼人皆知,两燕虽同出一脉,又刚订和约,双方休兵偃武约以风陵渡段的huáng河为国界——然而,这天下只能有一个慕容帝国!两国迟早爆发一战,谁也不敢放松,各据潼关、蒲坂为前哨彼此虎视眈眈各自戒备,中原九州在表面暂时的和平之下,暗涛汹涌。
中山城,与其说是后燕国都,不如说是一座苦心修建的军事要塞。后燕皇帝慕容垂一生戎马,几番跌宕,年近花甲方才复国立业,得登大宝,自迁都中山以来,更是夙夜勤政、宵旰忧劳,数年之间趁东晋陷于门阀内乱,西燕忙于攻略漠北,不声不响地向南出兵,先后攻占司州上洛、南阳一带,同时稳据燕国故土——关东冀州,青州等地,若非西燕用兵西北之际也一直不敢放松东线军防,则后燕如今的版图早已掠过潼关,涵盖关中雍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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