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慕容冲_楚云暮【完结】(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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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这后燕的开国皇帝正在中山皇宫的寝殿之内闭目休憩,枕边尤垒着厚厚一叠奏折。

  宫门外人头攒动,却一声咳喘不闻,皆是怕惊扰到了这暮年帝王难得的午休。还是为首的太子慕容宝来来回回踱步许久,实在忍不住地悄声对内侍总管问道:“父皇何时会醒?”

  内侍总管忙摆了摆手:“皇上这些日都睡不安枕,如今服了药好容易才能安神定心地小憩片刻,各位殿下,各位大人,万万不可惊了圣驾啊。”

  给慕容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冲进去叫他爹起chuáng——当日他在长安城中屡次对其弟慕容熙下手之事早已传回中山,加上最后也没把弟弟带回中山,惹地慕容垂龙颜大怒,险些废了储君之位,这一年来过的简直是如履薄冰,万万不敢再捻虎须了。

  一直紧跟其后的赵王慕容麟作绛纱武袍打扮,一身彪悍的武将气息,狭长凤眼jīng光毕露,勃勃英气之余亦显咄咄bī人,他拉了拉兄长的胳膊,压低声音道:“皇兄,北凉使者已经来了数日,父皇一直避而不见,总不会是真惧了西边那个小白脸儿,不敢收留沮渠蒙逊了吧!”

  慕容宝赶忙嘘了一声,拿自己这个一贯胆大妄为的弟弟很是无奈——早年前燕未亡之时慕容垂叛逃前秦投靠苻坚,当年才十几岁的慕容麟为求自保就曾向当时的燕帝慕容暐(注1)告过密;后来他的嫡亲大哥慕容令中了前秦丞相王猛的金刀计而逃回前燕,得知上当后yù起兵偷袭龙城也是这慕容麟再次向慕容儁告发,以至长兄事败而惨死——故而很长一段时间里,慕容垂一直对这屡次出卖父兄的庶子极其厌恶,虽还不忍心杀他却也一直将他投闲置散。直到后来苻坚淝水战败,中原大乱群雄并起,慕容垂起兵复国,慕容麟这才凭着一身武技,随着慕容垂南征北讨立下不少军功,这才逐渐得以重用,乃至晋封为赵王。

  慕容宝知道这不比他小一两岁的弟弟虽然作战勇猛,但却莽撞贪利,又早失君心——慕容垂会利用他打天下,但绝不会立这么个忤逆子为储君——对他而言,慕容麟就算手握军权,却也比仗着父母之爱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慕容熙安全的多!所以也很肯笼络赵王,两人在暗中同气连枝,结为一党。他小声答道:“据闻沮渠蒙逊得罪过慕容冲,现在苻坚和慕容永都要讨伐他,他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想要投靠父皇。孤当然也希望父皇能与北凉结盟而与西燕反目——”

  他虽把话咽了半句,但慕容麟笑嘻嘻地接道:“一旦两燕关系破裂,重启战端,还在长安为质的慕容熙肯定岌岌可危了。”一直扶持太子的老臣段崇忽然急急地咳嗽数声,两兄弟抬眼望去,却见一珠环翠绕的中年美妇在侍婢簇拥之下扶摇而来,正是慕容熙的生母段元妃,因她深受君宠又实掌后宫,时人多以小段后称之。

  一时众人尽皆行礼,唯太子慕容宝只略欠了欠身,嘴里则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姨娘”。小段后顿时微觉难堪,她是当年慕容垂的正室大段后的亲妹,算起来,太子慕容宝的确该叫她一声“姨娘”,但是如今她统率六宫,形同皇后,太子却依然故意不以嫡母相称,确也太不给她面子了!

  慕容麟但笑不语,段崇与她同出一门也不好说话,其余众臣更是当做没听到,正在尴尬之际,忽闻寝殿之内传来更衣之声,随即是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都在外面等什么?进来罢!”

  众人低垂着头,鱼贯入内。

  小段后款款上前,先将自己亲自煎煮的安神茶奉予慕容垂,一面微笑道:“今日瞧皇上气色红润,倒比昨日更加好了。”

  慕容垂饮毕阖目,又养了片刻的神,方才觉得jīng气回归,因而睁开眼冲她略点了点头,和声道:“是你伺候有功。”言毕转向慕容宝,语气陡转:“你肯在外头候上大半个时辰,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急赶上奏了?”

  慕容宝连忙跳起身来,毕恭毕敬地道:“儿臣乃为北凉使臣而来——张掖虽小却地处要冲,既然沮渠蒙逊愿向后燕称臣,接纳他就等于在关中与西凉之地cha进了一支楔子,他们有所异动之前就不得不前后顾虑一番,与我国大大有利。”

  慕容垂淡淡地道:“只怕此举会激怒慕容冲,予他以口实话柄。”

  赵王慕容麟时任抚军大将军,此刻便道:“西燕刚刚吞灭后秦,实力受损,而我们有jīng兵二十万,奈何惧之?慕容冲若是因此事而撕毁盟约,那我们正好就此契机挥军西进,图谋关中!”

  一旁的小段后闻言微微一颤,抬起头来惶然yù言,却又不敢。慕容垂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垂下眼道:“看来赵王也赞成立即与西燕开战了?”

  慕容麟道:“趁慕容冲元气未复,立足不稳,可立即进攻潼关,打他个措手不及!”

  慕容垂忽然伸手,将手边空了的汤碗拂落在地,在一片脆瓷碎裂之声中浓眉倒竖,怒道:“二位做兄长的是不是都忘记了你们的亲弟弟还在长安城中!冯跋有消息来,说他多次请辞皆被慕容冲借故拒绝,驿馆周边也伏下了不少暗线以监视,想要暗中离开都无可能——慕容冲这小子早就防着我们了!你们倒好,全然不在乎熙儿的安危生死!天家子孙,一点手足之qíng都不念!”

  他这一怒,唬地两个儿子齐齐下跪,其余人等也便忽剌剌地跪了一地,还是太子母家堂舅段崇战战兢兢地出言劝道:“皇上息怒。慕容冲此举也正说明他更惧两国开战,故而才一直紧抓河间王为质,太子与赵王也是关心则乱,想以战bī和,让他乖乖送河间王返回中山。”

  慕容垂深吸了一口气,花白的胡须跟着一抖:“那就必须挟胜立威!朕且问你们,若此时开战,潼关守将拓跋珪你们可有必胜把握?”

  慕容麟暗一撇嘴——对这小他足足一轮年轻将领也能独当一面起居八座被封为大将军,他便觉得慕容冲不过是làng得虚名罢了。就算拓跋珪两年前小胜一场,那也是慕容熙无能莽撞贸然中伏遂使竖子成名——若当日是由他亲自出战,莫说拓跋珪手到擒来,只怕潼关也只日可下!

  他刚想说话,慕容宝忙暗中摆了摆手,自己则再次叩头认错,承认自个儿“思虑不周”。

  慕容垂撇头不做理会,胸膛尤在上下起伏,小段后眼尖,忙起身扶住,不住地为其抚背顺气,待众人告退,慕容垂也缓过气来,方才哽咽着道:“臣妾母子无用,拖累了皇上大业…”

  慕容垂按住她的手,安抚似地拍了一拍,摇头道:“熙儿也是朕的亲骨ròu,怎可坐视不理?何况现在也非对西燕宣战的好时机。否则他们用兵西北,对秦作战而无暇他顾之际朕早就挥军攻打潼关了。”顿了一顿,他知道自己这爱妃恭顺温柔却对国政要事毫无兴趣,自然不会对这话题有所回应,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怕她与自己母家——鲜卑豪门段氏暗中勾连,还肯对她说些梯己话:“朕何尝不想统一中原?可蒲坂守将翟斌乃是丁零酋长,本就非我鲜卑族人。他占着开国有功,狂妄自大,屡次求官,索取无厌。两燕决裂必是场倾国之力的大决战,一旦生变,翟斌必反,攘外必先安内,朕怎敢在内忧未平之际便冒险开战?”

  小段后一知半解地道:“既然那翟斌恃功骄纵,皇上何不gān脆除之?”

  “当年朕反前秦,自立为王,翟斌率全族jīng兵相助,方才攻下冀州司州,得以复国。”慕容垂苦笑道,“今其未有反迹而贸然杀之,人必谓朕忌惮其功;朕方收揽豪杰以隆大业,不可示人以狭,失天下之望。”最关键的是翟斌也与段氏jiāo好,又拥重兵,身在蒲坂而能知朝中百事,他要将翟斌势力连根拔起不留后患就更要费一番苦功。

  而反观自家儿孙,当年最肖其父的嫡长子慕容令死于王猛jian计之下,慕容垂虽追念亡妻而立次子慕容宝为储君,然平日里观其才具,守成尚且不足遑论一统天下?若非朝中一gān老臣如段崇、兰汗等力保太子之位,只怕慕容垂早起废立之念。然则若不立慕容宝,又当立谁?他儿孙虽众,然除去几个尚且年幼的,下一代中竟再挑不出一个出类拔萃、可堪大任之人。

  小段后此时确然已听不大懂了,只能反复摩梭着夫君的胸口,做出无言的慰藉。慕容垂怔了半晌,忽然长声一叹,语带苍凉:“朕与那慕容冲同年登基,他还正当盛年,朕已坐望古稀了!”

  这才是后燕最致命的弱点——后继无人!若天假以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如今是他等不了了——有些事,便不得不急于求成。

  长安西墙三门dòng开,正中的雍门官道上仪仗林立,旌旗盈目,正是天子车驾亲临。

  任臻着通天冠服,端坐于辉煌龙舆之内,却马猴似地坐立难安,时不时就要起身伸长脖子向外探头察看,一旁随侍戍卫的兀烈也是周身正装、层层披挂,见状便在马上俯身笑着禀道:“按刁将军信上所言,差不多这个时辰便要到了,皇上莫急。莫急。”自古接见降臣来朝,哪有皇帝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按品大装,还亲自等在城门口的?自家皇帝还当真是与众不同极了。

  任臻不耐地猛地转回头去,旒冕朝冠下的珠玉流苏因这力道哗啦啦地一阵乱晃,刺地他一阵花眼,加上头上这顶旒冕着实沉重,真是压地他心头火起。兀烈碰了一鼻子灰,知道这位主儿现在心qíng不耐,自己最好少说少错。于是一群人噤若寒蝉地在大日头下陪着皇帝枯等——直到远方隐隐一团烟尘扬起,显是一队人马正粼粼而来,人群中登时起了微微的骚动——这天底下最大牌的亡国降臣可总算到了!

  任臻闻听,立即掀帘下舆,看这意思竟是要徒步亲迎——兀烈赶紧滚鞍下马,硬着头皮拦道:“皇上万乘之尊,万不可如此,如此——”

  任臻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成功地让人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幸好理智回笼,知道自己还不能失礼人前,只得袖手驻足,翘首以盼。

  好容易车驾在官道上堪堪停稳,任臻便大步流星地上前,负责护卫看守的燕军多是头一次得见龙颜,风chuī麦làng似地纷纷下跪请安,却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该龙会喷火似地风卷残云地一路窜过,堪称神龙见首不见尾。

  任臻来到打头的一架马车,微吸了一口气才掀起帘子,丝绸坐蓐上端坐着一个银簪素衣的美妇,正缩在角落,惊惧无比地看着他。

  “…打扰了。”任臻摔下帘子,又到尾随其后的第二辆马车上伸手掀帘,里头是一个三岁稚儿,着白纱远游冠服,本坐在rǔ母膝上正低声啜泣,如今被吓到了似地瞪眼张嘴呆呆地看着这个怪蜀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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