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来回回踱了几趟步,一咬牙还是转过身去,没走几步便被挡住了去路。
谢玄袖着双手,面无表qíng地道:“任大人这是准备上哪儿?”
任臻心里有事,这回真没空和谢玄斗嘴,伸手一拦道:“在下找王爷有要事相谈!”
谢玄却纹丝不动,一挑眉道:“…你与符宏是旧相识?”没道理啊,这符宏八年前逃到建康,为东晋所接纳后一直被安置在江州,绝少入京,更遑论放他回到中原,这二人如何也有瓜葛?
任臻一抬头,便迎见谢玄眼中怀疑探究和玩味的复杂目光,想起旧日二人观念间的种种冲突矛盾,登时暗怒火起,冷声道:“哈,谢都督大可以为我任某人色心大起,又看上了符宏呗!”
谢玄一愣——他还真没那意思,谁知瞥见任臻厌烦的眼神,心里亦有些来气,便嘲道:“知道任大人素来风流不忌多多益善,却也不看看场合时间?”
任臻气地够呛,却也懒得和他废话,应也不应,拔腿就走。
整座西王府任臻都是常来常往轻车熟路的,没一会儿就摸进了司马元显的内苑,四下一探——得,还议粮糙呢,张法顺王国宝两大心腹一发不在,连奴仆都给远远地遣开,依任臻上辈子猎艳经验来说,这就是绝好的月黑风高杀人夜啊!耳中忽然听见室内一声脆响,他忙一箭步窜到墙根下,只听里面符宏的声音响起:“殿下叫下官前来既不为粮糙押运之事,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司马元显的语气还是如任臻熟悉的那样懒散轻飘而不屑一顾:“符宏,运粮官算甚要职?依你的出身,做乌衣营统领都绰绰有余,你若愿意,从此皇室近臣,常伴左右,也不辜负你昔日的地位和如今的抱负吧。”
这话警告威胁嘲讽揶揄兼而有之,符宏被臊地无地自容,面红耳赤,竟嗫嚅不能驳一言。任臻听不下去了,不管不顾地卷起袖子准备硬闯,却冷不防被人一拉,他回过头,略带诧异地瞪向去而复返的谢玄,悄声低喝:“你跟着我做什么?!”
第127章
谢玄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打糙惊蛇,忽然提留着任臻的衣领向后一纵,直接跃出数丈,再一松手,任臻猝不及防地来了招“平沙落雁式”屁股着地摔地够呛,龇牙裂嘴地怒道:“你gān什么!”
谢玄不理他,忽然在门口拔高了声音道:“本帅要见司马郎君,你凭什么拦?!”
任臻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登时也跳起来演戏:“谢都督一副凶神恶煞兴师问罪的模样,在下多嘴问一句也不成吗?”
“本帅就是为问罪而来!秣陵关猎熊场上的大疏忽是不是就此不了了之不再追究了!”王谢子弟讲究闲庭信步从容不迫,谢玄上了战场这么些年说话也还是那股轻声慢语不怒而威的调调,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这么一闹腾原本四散的侍卫仆从纷纷冒头聚拢过来,过不多时,司马元显亦凝着张脸出来,见了谢玄便不yīn不阳地勾起唇角:“谢都督有什么话方才会上不便说,非得巴巴地追来内室,与小王私下商谈?”
谢玄目的本就为bī他出面,当下将任臻搡开,应道:“那日黑熊伤人,事出有因绝非偶然,难道殿下就此不再追查、不了了之?”
“畜生发狂岂有准数?”司马元显瞟了任臻一眼,挥手摈退众人,“何况那日二位联手猎熊,立下大功,很是名噪一时呢。”
任臻皱了皱眉,再一次后悔自个儿当时的多事。见此时符宏当已趁乱脱身,自己毕竟不是晋臣,不便久留掺和,就随众而退。临走还听谢玄冷笑道:“焉知不是有人qíng知事败而不得不加以补救,以免事态危急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道这时候谢玄越是追究挑刺就越是摘清了他。司马元显面无波澜地听着,瞅着此时无人,便上前一步,倾身道:“先生,就为了这么点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您这回失态了些。”
谢玄觉得耳侧生风,热热地贴着他的脖子chuī拂,不由有些毛骨悚然地拂袖退开:“帝后驾前,折了数条人命也是‘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儿’?”司马元显哼了一声笑了:“那先生是要小王上道折子自请其罪了?”
其实谢玄自然也是知道如今全国备战,正是忙到不可开jiāo,那事儿早已时过境迁又怎么问的出个子丑寅卯,而就算司马元显上一道不痛不痒的折子也不会有什么实质xing的处罚。
谢玄出了王府,并不意外地看见了在外候着的任臻。
任臻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来与其并肩而行,忽问:“本与你无关,为何出手?”
“我出手也与你无关,不过是看不惯这些腌臜事儿。”谢玄一出口便隐隐有些后悔,这话仿佛又隐she了任臻的那点癖好——怎地一遇见这痞子自个儿的涵养口才就全都不见了,时不时就气到口不择言。他咳了数声,马不停蹄地又道:“我本就与司马元显不睦,不在乎他多记恨一回,只要能砸场就行。你明知自己身份,就不该qiáng出头惹人疑恨…”谢玄住了嘴,自觉像是在向他解释什么似的——他谢玄是什么人物?胸有山川之险口有城府之言,做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向人解释。任臻心里却道:司马元显对你种种针锋相对又每每高拿轻放哪是因为“不睦”?这谢玄还真是灯下黑,那样的七巧玲珑心从照不到自个儿身上——或许正因为他从没把自己和这种在他看来离经叛道不容于世的感qíng联系到一块儿。
二人一路行来,已经到了谢府备候的车驾前——青盖朱轮,别无繁饰,一如它的主人,清华高贵而内敛端华。任臻目送谢玄上了车,忽然道:“符宏乃是故人之后,所以在下才不忍见他沦落。”谢玄愣了一下,冷淡落座,眼风纹丝不动:“不必解释。”
车帘放下的瞬间,任臻抱拳过肩,遥遥致谢,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是啊,何必解释,谢玄纵使是如琢如磨的有匪君子,却也是他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敌人。
入夜,符宏糙糙收拾了行装,急匆匆地便往外走,大门一开,守着的两名乌衣营侍卫行了个军礼:“苻大人!”
符宏不是傻子,他四下一眺,便知道周围把守的人全换了一轮生面孔,不由地怨气横生——他还是东晋王朝正儿八经封了爵位的清河县公,竟敢公然软禁他!他拉下脸来,不管不顾便走下台阶,两个禁军侍卫连忙联手一拦,平平板板地道:“苻大人这么晚要上哪儿去?”
“放肆!我要上哪儿,还用知会尔等?”符宏自入晋以来一贯在人前都是斯文温存,绝少如此横眉怒目,谁知乌衣营的侍卫们不比寻常丘八,天潢贵胄都见惯了还在乎一个过气的亡国太子发脾气摆架子?自然不肯退让半步:“苻大人的去留,自然不必知会我等,却须司马郎君首肯才能踏出府门!”
这是赤luǒluǒ的要挟了,符宏入晋多年,纵使时常感慨世态炎凉今非昔比,却从未当面受过如此屈rǔ,昔年残留的东宫脾xing一下子爆发出来,一把推开俩门神疾步而行,谁知不过转眼便从四下里跃出几匹高头骏马,为首的正是乌衣营的执戟校尉何无忌。他翻身下马,态度倒甚为谦和:“苻大人,大王命我等随身护卫,大人要去何处,我等自当跟从。”
符宏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埋伏周边看不见的人手自然要比看的见的还要多得多,自己单枪匹马,走是铁定走不了的了。符宏在苍凉夜色中孑然独立,忽然苦笑了一声:他符宏落到如今一无所恃的地步,何德何能还要劳师动众!
他jīng疲力竭似地望回走,大门合上,他把自己再次关进这四方大小的笼子里——天大地大,他竟无处容身无路可逃。
摈退殷切迎上来的侍女,符宏只觉得自己憋屈地都要爆炸了,回到房间他狠狠地把行李包裹往墙上一砸,谁料却冷不防被一只手横下里伸出,捞进怀里。
“谁?!”符宏见鬼似地瞪着这个不知道何时潜入他房里的男人,只莫名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死活叫不上名来。任臻拍拍包袱上的灰,放在案上,顺手燃起灯烛,很体贴地自报名号:“在下任臻。”
符宏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戒心十足:“不认识…你怎么进来的?”
“方才你过五关斩六将,所有人都堵到前门的时候,在下翻墙爬进来的。”任臻丝毫不觉得自己盯梢一整晚再偷偷摸摸潜入的行为有甚不妥,他执起烛台,照向符宏,第一次近在咫尺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不认得慕容冲?不认得也对,当年慕容冲宠冠长安的时候符宏才几岁啊?到后来秦燕对峙,拉锯数年,无论战况何等艰辛苦绝,符宏这当朝太子都被苻坚保护地好好的,一次都没上过那修罗战场,与慕容冲更是素未照面;更何况岁月沧桑,烽火历练,慕容冲早已再世为人,形貌气质都早已大异从前。
如今距离前秦亡国已八载有余,当年未及弱冠的小太子正是风华正茂,英俊挺拔,任臻在灯火光晕下有些许的怔忪——遥想苻坚当年鲜衣怒马,挥鞭断流,必也是如此形貌而气度远甚吧。
符宏见这陌生男子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还波光隐现,不觉又是一阵膈应,顺手就去摸随身长剑,却惊觉扑了个空,转头就见任臻不知何时已摘了他的佩剑,出鞘以后他挽了个剑花,惋惜道:“凡铁一块。”比起他贿赂司马元显的碧海凝光剑都大大不如。任臻收剑,抬眼道:“我记得苻氏擅戟,你父使一柄方天戟可堪万人敌。”
符宏的脸色一下子又yīn沉了下来,胸腹间一阵钝痛——时至今日,谁还会提起苻氏昔日的荣光!苻坚统一凉州,定都姑臧,可算是东山再起了,他从那一年起就在江州开始默默地等待悄悄地期盼,等他的父皇遣使来建康将他“迎”回去,然而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父亲像不记得有自己这个远在江南的儿子一般,再无音讯!
天南地北,相隔千里,谁还记得他曾经是大秦帝国的太子,天王苻坚的继承人?!
“父为九州伯,子为五湖长——父亲那样英雄无匹,我这个不肖字何敢相比!”苻坚双眼微红,咬着牙道。
任臻怎看不出符宏心里对苻坚满是怨怼——父亲是凉州王,儿子却还要孤悬在外寄人篱下。他抓了抓头发,刚说了一句:“苻天王从未觉得你不肖,他还记挂你…”
“父亲若非对我太过失望,也怎会将我弃若敝履,宁可以杨定为婿,继承大统!”符宏忽然低吼一声,“他已然忘了我才是他的嫡长子,忘了我的母后当年如何惨烈地为他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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