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符宏纵使远在江州,也该听说了这几年以来西凉政权的兴亡更替,他当初有多企盼,如今就有多失落。
他怎么跟符宏解释,苻坚今非昔比,已不在意一姓一氏之枯荣兴衰,将江山传予外姓而不予亲子,也不过是希望符宏在江南烟雨中能安乐一世。
子不言父过,符宏颓然坐下,低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他知道自己失了态,是大逆不道,但他心中的憋屈着实再也忍不下去!
任臻有些不敢看符宏失意黯淡的双眼——若非因他,苻坚只怕也不会如此潇洒地放弃他曾经汲汲一生,至死追求的一切。他咽了咽口水,小心道:“他只是不希望你再置身于腥风血雨的战场,所以才让你留在晋朝,衣食富足安享太平——”
符宏蓦然冷笑:“安享太平?我现在过的日子算什么太平!你以为我为何想要出战立功?因为我这清河县公有名无实,毫无尊严!在那些皇族贵胄眼里,更如同玩物——没有自尊、没有自由,谁都可以上来踩我一脚!”
任臻又被刺了一下,愧疚感慨怜惜种种复杂qíng感几乎淹没了他,苻坚为他舍弃的何止是半壁江山?还有曾经的父子之qíng,夫妻之义!他不由地脱口而出道:“我可以助你离开!”
符宏瞟了他一眼,面无表qíng:“多谢。助我离开建康,回到江州?不过是换了一个牢笼!整个江南都在司马元显手里,我无论逃到何处,都毫无生机!”
“当然不是——不是回什么江州去!”任臻在电光火石之间下定了一个决心,“我带你离开东晋。”
符宏怔了一下,嗤笑道:“我是名义上是晋朝的臣子,你要怎么带我离开这儿?我又为何要信个素昧平生之人!”
任臻忽然撩开衣襟,解下自己贴身戴着的一条白绢,符宏纳闷地接过尚余温热的绢布,展开一看,但见上面空无一字,唯有暗红的一方玺文——“凉王之宝”。
这原是苻坚当年攻克姑臧后派人送给任臻报平安的,多年以来二人总是聚少离多,任臻拿它当定qíng信物,宝贝一样藏着掖着,不曾离身,这下子正好拿出来做了个见证的信物:“我是你父亲的…生死至jiāo——他从未忘记过你,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然而谈何容易。且不说现在征西大军已然开拔,为督促慕容永依约出兵,司马元显还要以他为质,必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建康;而且符宏毕竟还是东晋孝武帝亲封的清河县君,名正言顺的晋朝臣子,他得用什么法子什么名义才能把人全须全羽地带离晋朝?
就是如今司马元显对符宏步步紧bī,他总不能回回都来得及跳出来拦住这无法无天的小王爷色xing大发吧?一来二去,司马元显不疑才有鬼了。任臻暗中急地跳脚,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扒门fèng监视住司马元显,结果不出数日,宫里忽然传出一道诏书,说清河县公符宏才高学鸿,特召入宫中,为安帝伴读。
这么多年以来晋安帝读书的内容总不过是分得清冷热饥饱chūn夏秋冬,哪需要什么伴读。任臻想了一想,便知道是谢玄通过王神爱下的旨意,暂时让符宏避入宫中,与安帝为伴——司马元显再嚣张,也不能公然闯进清凉殿当着皇帝的面把人给qiáng行拖走吧?
得~任臻望天:自己才发了狠要与人为敌来着,人就居高临下铺头盖脸地甩了一巴掌过来,气势上先输大发了。
符宏一时无恙,任臻终于有心思来处理接下来一桩紧接一桩的大事儿。东晋的征西大军分水陆二军一路挺进,很快便兵入三峡,只是沿途因川蜀之地水系复杂,临时整编的征西军在与当地士兵的水战中讨不得好,司马元显又急于求成,在建康城屡屡下诏,要征西军尽快挺入。谢玄之弟,荆州刺史谢琰的jīng锐水师于是悉数出动,扈拥着司马尚之的主力部队,自涪水qiáng行向西推进,与she洪一带登陆,距离成都只有五百多里,却遭遇蜀国军队的顽qiáng阻击,一步也不得再进了。双方陷入相持阶段,蜀王谯纵向西燕递表称臣,愿割让涪城以西大量土地,永为属国,以求慕容永入川增援。
公元396年秋,慕容永率军出汉中,兵抵剑门关——而后忽然“感染时疫,就地休整”,gān脆不走了。
与此同时,西燕留在建康的两位使臣,也一齐水土不服,全都孱弱地病倒了,司马元显无奈之下,下令驱逐后燕河间王慕容熙,与西燕正式结成军事同盟。
慕容熙入晋之时有多风光,离开的时候就有多凄凉。就连那位深得人心的佛家高僧昙猛大师也只能趁天色未明,随着后燕使团的车队灰溜溜地从建康城门的偏门迤逦而过。
来送行的只有寥寥几人——多半还是看在昙猛和尚的面子上。
任臻袖手低头隐在人后,马车上的慕容熙却还是一眼就叼住了他,他缓缓掀开车帘,扯了扯嘴角:“这局就算是你赢了,可你还是没能永除后患。”
慕容熙认输的如此坦然,倒叫任臻心中没由来地隐隐不安,但他不可能在慕容熙面前表现出一丝示弱。任臻踩着落叶走到车旁,微微地伏下身去,几乎是贴着他的左耳道:“司马元显的确不肯杀了你来开罪慕容垂——无论我施以何等压力。但是你以为你这回留着条命回到中山,面临的会是什么?”
慕容熙怎不明白任臻的话意?这次出使东晋可谓失败,慕容垂想分化拉拢的目的完全没有达成,而白费了许多人力物力。而就在不久前,他的大哥慕容宝在中山城外的离宫承明殿离奇走水,累得慕容宝差点葬身火海。负责京畿戍卫的中卫将军冯跋被卷入此案,被慕容垂下旨扣押待审——慕容熙可以预见,回国之后,恨他入骨的“太子哥哥”会如何无所不用其极地对付已经暂失靠山的他。
可他在乎吗?他应该在乎吗?他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半壁江山和无双御座——他只想看看,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慕容熙淡淡地扫了任臻一眼,留给他的是唇边那抹凝结的冷笑。
铲除了慕容熙这后顾之忧,任臻便想方设法要救符宏脱身。他暗命慕容永按兵不动持续观望,本拟以燕军参战来换取符宏。谁知征西军的前锋朱龄石受阻于涪江之时忽然想到了出兵之前,谢玄秘密jiāo给他的一方锦函,旁书“过白帝乃开”。他如获至宝地急忙打开,便见到了谢玄飘若惊鸿的一笔行书“分兵别路,奇袭外水。”
当时征西大军与荆州水师都聚集于川蜀水系中的内水涪江,在此地与谯氏拒险固守的jīng兵反复拉锯僵持不下。朱龄石遵照谢玄之意,仅带五千兵马,绕道外水,qiáng渡岷江,趁着谯纵将最后的兵力集中防御涪江水系的机会,几乎是势如破竹地攻占了距离城都只有一百多里的都安郡。
事发突然,慕容永接报之后,连请示君命的时间都没有,立即“病痛全消”,攻克剑门,挥师南下,抢占了成都西北的涪城,与朱龄石所部在成都城外成犄角之势力。
任臻事后才得知此事,气地咬牙跌脚——慕容永此举当然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岂能坐拥大军却眼睁睁地看着朱龄石首破成都,掠走这泼天大功?不仅对西燕的军威国力都大大有损,更重要的是在战胜之后的分割地盘中,西燕也将屈于下风。总而言之,谢玄虽不是此次灭蜀战役的指挥官,却依旧料事如神地越过了征西军统帅司马尚之,而cao纵了整个战役的走向!
两人再次jiāo手,却是谢家宝树略胜一筹。
至于任臻原本想的以出兵参战换取符宏之事,自然也付诸东流了。
琴弦颤颤清音袅袅,一曲乐韵从回旋婉转渐次波澜壮阔,最后一记幽咽长音,便是明月当空碧海cháo生。一时万籁俱寂,十指陡止,谢玄在月光下缓缓睁开眼,仿佛还沉醉在自己抚出的天籁之音里。然而就在转眼之间,他抽出琴旁宝剑,忽而纵步飞身,跃出凉亭,袭向墙边那树高大的古桂——一道人影láng狈不堪却又分毫不差地避过剑锋利刃,窜出树冠暗影,贴着墙角刚刚站定,那剑刃便已如影随形,飘然而至,却在最后一刻被双指夹住剑尖,不得再进一分。四目相对,谢玄冷淡地一扯唇角,随即挽剑回鞘,飘扬落叶被剑气波及,在他眼前席卷着簌簌而落,天地间唯余森森龙吟。
任臻也拍拍衣袖,不经意地拭去额边零星冷汗:“谢都督的待客之道果然非同一般。”
“任大人夤夜来访又不走正道,也能算客?”谢玄执剑转身,步向凉亭,重新在琴案旁坐下,仰头道“况且,任大人曾斩钉截铁地说过你我二人,是敌非友,莫非在下记错了?”
这语气十拿九稳是冷嘲热讽——原来高风亮节的谢大都督也会有小心眼和报复心啊。这要不是任臻皮粗ròu厚兼有事相求,非得甩手就滚不可。
“就你我的想法与立场而言,的确不能算是志同道合。在下只是来多谢谢都督上次帮了我一把。”任臻亦步亦趋地也跟着坐下,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
谢玄抬手一摇:“我从不曾帮你,把符宏困进深宫,司马元显固然不易出手,你却也难以作为了。”任臻顿时无语——合则这心眼又多又小的谢大都督,早已猜出他的真实目的,将符宏救出苦海却又立即将他困进自己掌控之中,全是为了再拿捏住他的一个把柄啊。任臻至此便gān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我非要带他走呢?”
谢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讽刺又似警告——东晋再软弱可欺,皇城大内也不是你可以提溜着一个大活人可以任意出入去留的,何况那个人还是晋朝的爵爷,私逃离晋就等同于叛国投敌,而西燕与东晋好不容易才得以建立的邦jiāo只怕也会因此而毁于一旦了——只要眼前这人还有一丝清醒,就不会头脑发昏做出这种百害无一利的蠢事。
然而任臻的目光沉稳而坚决,没有一丝犹疑:“只要谢都督肯高抬贵手助我一臂之力。”
谢玄几乎要笑了:“凭什么?你的大将军已经出兵,谯纵负隅顽抗罢了,灭他只在时日长短而已——你还凭什么筹码要挟我?”顿了顿,他语带讽刺地又道:“还是说你又准备和我做jiāo易换人质?这次总不会还是假玉玺吧?”
任臻眼神一飘:“玉玺虽假,好歹都督也物尽其用了。”谢玄这才忆起手中这“浮磐”古琴不慎崩坏了一角,还是他亲手用那假玺真玉给填补上去的,却正好被任臻看在眼里。不觉皱了皱眉,将琴一把推开:“你以为我还会信任你这个所谓的‘知己良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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