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先前崔浩也时常提起,拓跋珪每每想处置卫王,崔浩总会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徐徐图之”来劝阻他——可若是由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人说出口来,他却本能地知道他话中藏话,还有下文。因而转开视线,沉声道:“晁汝,你不必绕这么一大圈子来进言。今日你我之言,不过六耳,无论你说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姚嵩吊了他许久的胃口,就等这一句话,立时上前一步,悄声道:“陛下既是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常山王一事,卫王肯定怀恨在心、有所筹谋——俗话说,yù取先予,陛下不如顺水推舟,落井下石,再给他最后一击,bī他不得不反。然后任他四下串联、招兵买马,只要他一露反迹,陛下再行镇压,斩糙除根之余,还可连带铲除朝内所有党附卫王之人,从此以后,陛下施政,再无掣肘。”
拓跋珪长眉一挑——都道崔浩善谋,如今看来,还不若晁汝计毒。他刚yù问如何最后一击,忽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二皇子拓跋绍狩猎兴起,急不择路,带着一大票人马撞了过来,马踏白雪,云沫四溅,待看清是拓跋珪时已是走避不及了。拓跋绍只得自认倒霉,从小马驹上翻身下来,规规矩矩给父亲请安。
姚嵩赶忙低头行礼,一面偷眼打量:这拓跋绍虽然从小xingqíngbào躁尤甚乃父,但确实天生武勇,今日一套明晃晃的锁子甲贴身穿戴,倒也有几分少年英雄的飒慡气势,全然没有受此时军中弥漫的沉重气氛影响。拓跋珪则扫了一眼他马上挂着的猎物,一反常态地没有开骂,甚至还嘱咐了几句小心身体不可贪力的话便放他离开。
待人走后拓跋珪看向姚嵩,直截了当问道:“朕膝下二子,何人更肖朕躬?”
姚嵩想了想:“大殿下谨慎,二殿下英武,都是龙雏之姿,若是硬要相比,二殿下更似陛下。”
“那么依你之见,若是立嗣,当以绍儿为先?”拓跋珪冷冷一笑,他怎会忘了晁汝正是出自赵国公府,贺兰氏父女对储君之位汲汲营营,自然希望支持刘夫人与拓拔嗣的拓跋仪一党树倒猢狲散。他其实还未彻底信用此人,如今疑心一起,便故意出言试探,一旦晁汝果真提议迎立拓跋绍,此等yīn柔藏jian之人便当真是留不得了。
姚嵩这回毫无犹疑地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圣贤之君都是这么做的。”
拓跋珪倒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心中一凛,故意道:“两位皇子差不过半岁,一国太子继往开来,最重要的还是贤能与否。”
“经铸金大典与yīn山狩猎等事后,大殿下之贤之能已彰显天下。”姚嵩当然能猜透拓跋珪的真实想法,当即撩衣跪下,“下臣自知说的是诛心之言——此事本非人臣所能置喙,然而下臣既报效朝廷,一心为陛下着想,这些肺腑之言便不得不坦诚以告!”
拓跋珪抚掌冷笑道:“好一个大忠臣,你本是出自贺兰氏,如今竟然背弃旧主,改换门庭,焉知不是为了贪图拥立之功?”
姚嵩面对这昔日同僚下属不得不俯首称臣,却能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答道:“下臣仕于大魏,只有陛下一个主子,从不敢有二心别志,更遑论改换门庭!”
拓跋珪盯紧了他,却没从他的神色眉宇间看出一丝牵qiáng与破绽,沉默须臾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拓拔嗣…如今qíng形…不妥。”
他这边厢还在想法设法除掉拓跋仪,那边厢便不能立拓拔嗣为太子——其生母刘夫人这些年来都一直得拓跋仪背后支持,以他为首的一些鲜卑亲贵属意的储君人选都是大皇子。而一旦拓拔嗣正位东宫,刘夫人一派定然得势,投桃报李,等于为将来埋下了莫大的隐患。
姚嵩心里知道拓跋珪早有决断,不过是忌惮卫王,不便表态而已,如今更借题发挥敲打自己,便抬头深深地看向皇帝,低声道:“立大殿下为太子,便是下臣方才所提的‘最后一击’。”
卫王扶持大皇子,朝野皆知,若立他便是正中下怀,怎么会是bī他谋反的‘最后一击’?但是拓跋珪颇沉得住气,只是若有所思地命他起身:“晁汝,说清楚。”
“陛下开基创业、雄才伟略,唯有秦皇汉武可以比拟。”姚嵩却忽然话题一转,“这二帝功绩相当却因为暮年定嗣的不同而使得秦汉两朝有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结局。始皇立胡亥致使赵高擅权,天下群雄并起二代而亡;而汉武帝虽立少子刘弗陵继位,却为了防止主少母壮后宫扰政,而赐死了太子生母钩弋夫人,方有了后来的昭宣中兴,保炎汉四百年天下——”姚嵩舔了舔唇,行云流水地续道,“如今qíng况不同而道理仿佛,大殿下聪明果决,并不易被人摆布,卫王所恃,刘夫人耳,若是子贵母死,就等于斩断了卫王最后一丝侥幸与期望,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若是不能放弃蓬勃野心与仇恨,那么他除了铤而走险地拼上一回,还第二条路可走么?”
拓跋珪久久不语,看着姚嵩的眼神都变的耐人寻味。姚嵩又悄声道:“况且若将此举定为制度,从此之后,后宫嫔妃为了保命,皆愿生诸王、公主,而不愿诞育太子,自然也不会再争位夺嫡,岂不是永绝后患?”
这么四两拨千斤的一举,便可使贺兰氏从此再也不敢处心积虑地谋求东宫,当真是一举多得的好计——亦是毒计。
拓跋珪眸色闪动:“…只是残忍了些,就不怕后人诟病?”
姚嵩道:“世人谁不盛赞汉武乃千古一帝,英明决断、未雨绸缪?陛下,千百年来,只有刀笔史官才执着于过程,而天下苍生、芸芸后人看的往往只是最终的结果。”
“晁汝,你现在侃侃而谈、运筹帷幄的模样,真是像极了朕的一位旧日相识。”拓跋珪忽然幽声开口,姚嵩顿了一顿,方才自然而然地一笑:“既是陛下旧友,想必如今也在朝中?”
拓跋珪缓缓转身,鹿皮皂靴在雪地里踩出一行深深的足迹:“不。他是朕最忌惮的仇人,幸亏早已死了。”
既已下定决心,拓跋珪就不会再趑趄不前、举棋不定,当即先发制人,遣侯官卫夜返平城,向刘夫人宣旨。待木已成舟之后,才趁着众皇亲国戚俱在yīn山之际颁布了这道石破天惊的圣旨——册封长子拓拔嗣为太子,赐死其母刘氏,从此之后,子贵母死引为定制,大魏帝祚永依此律。
宫内女眷、朝中大臣俱是被雷劈中了一般,齐齐傻眼。拓拔嗣更是惨呼一声,涕泪纵横地膝行上前恳求父皇收回成命,自己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拓跋珪先还劝慰几句,后见其哭闹不休也不耐道:“胡闹!一国储君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何况孝分大小,先国后家,才是皇家子弟的体统。若是于国有害,就是父母子侄、亲生兄弟也无qíng可讲!”拓拔嗣到底是个七岁多的小儿,纵使深惧其父不敢再辩,却怎生承受与母死别的剧痛,当即哭昏了过去。
这字字句句也仿佛敲打在拓跋仪的心头,听的他脸色铁青双眉紧缩,若非亲信心腹搀扶,只怕当场也要跟着厥倒——他筹谋至今的苦心尽皆付诸东流了。
散朝之后,他背着众人悄然去寻拓拔嗣,却被东宫属官拦在帐外,只说太子悲伤过度、身体不适,见不得任何访客。如此二三,拓跋仪算是明白过来了,拓拔嗣难过是真,借机避嫌也是真,刘氏一死他便变着法儿与他划清界限,以此向他那个心狠手辣的父皇表忠呢!此子人小鬼大,将来也是个不好辖制难以摆布的主儿!
拓跋仪回到寝帐,却是一宿未眠、越想越怕——拓跋珪连结发多年的妻子都可以说杀就杀,一旦生变,又岂会对半路兄弟手下留qíng?先后处死常山王与刘夫人,说不得都是为了对付他——如今他随军伴驾,自己带来本部亲兵不过两三百人,如若拓跋珪要对他举起屠刀,自己就只有引颈就戮的份。这一认知教拓跋仪坐立难安,次日就向拓跋珪呈上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谢罪折,并提出要先回平城为其弟发丧,便匆匆离开了yīn山。
因为拓拔遵是被赐死的,拓跋仪不敢为大肆举哀,只在常山王府挂白张缟,按照鲜卑旧俗请来大巫做了一场升天法事。
将纸扎的人马房宇和拓拔遵生前常穿常用的衣冠器皿付之一炬后,拓跋仪等人身着孝服,额勒素带,团团围坐,在冲天的火光中分服了一碗渗入牛血的符水,又悉数摔裂在地,拓跋仪才开始放声大哭,周围众人也是陪着悲泣不断。拓跋仪抹着眼泪问道:“常山王入殓之时,双目不闭,七孔流血,分明是冤屈至极死不瞑目,又怎能安心升天!”
当即便有人道:“将害了王爷的jian人剖心血祭,以慰王爷天灵!”
“卫王贵为太尉,诸王之长,怎能任由兄弟含冤而死?!”
“这分明就是挑衅咱们鲜卑八部!”
拓跋仪腾地站起,怒发冲冠:“诸位尚且yù为我兄弟报仇,何况我乎?只是那jian人得天庇佑,我等为人臣者,也是无可奈何啊!”
庾部首领庾岳一向是最铁杆的卫王党,又因他部封地多在糙原,因新政中“鼓励农桑、退牧兴耕”而受损最巨,对拓跋珪重用汉臣实行改革而弃用老臣也暗自不满。因而道:“皇上也有被蒙蔽圣听的时候,那姓任的不明来历,凭什么出入宫禁、张扬跋扈!汉人之中还有‘清君侧’的呢,卫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应当站出来重振朝纲!”一时附和四起,群qíng激愤,皆是凭借资历军功得以封官拜爵近来却又在朝廷之上投闲置散而心生怨怼的鲜卑贵族。
拓跋仪一声冷笑:“今日我还是亲王,明日就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有命否了。”他从怀中抽出一方帛书:“这是刚刚收到的圣旨,皇上回銮之时要在武州山祭天礼佛,诏告天下太子新立,让我jiāo出京畿戌卫部队‘láng、虎、豹’三军的兵符,暂jiāo给骠骑将军任臻,由他带兵前往武州山戒严护驾——这哪里是暂借?分明是夺权!接下来本王就得和先前的叔孙大人一样灰溜溜地回故都盛乐安安生生守一辈子陵去了!”
这话一下子引起叔孙普洛之子左都侯叔孙安同的共鸣与悲愤——他的父亲就因为太过冒进屡违圣意就被打发去盛乐守先王陵寝,使得他们家族势力在平城一落千丈,当即怒道:“若卫王也要被迫离开平城,我们又有哪个能够幸免?!大魏国的根基原就是我们鲜卑男儿打下的,皇上既然任用小人,倒行逆施,我们就应该站出来‘清君侧’、‘正朝纲’!”此话一出,便似在一锅将滚未滚的沸油之中弹进了一滴水珠,早就憋屈许久、敢怒不敢言的众贵族们都沸腾起来,无不高声应和、摩拳擦掌,皆言要趁任臻先行回京jiāo接兵权之际下手,除了这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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