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好南风,可这与苻坚当年所为不可相提并论!”任臻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当年大燕亡国,我才十二岁,英明神武的苻坚苻天王也下得了手!我身为男子,心在天下,他却将我如女子一般锁在深宫供他玩乐受人唾弃,此人我焉能不恨,此仇我焉能不报?!而我如今若是真心爱上一个人,即便与我同为男子也是qíng之所衷,何错之有!”
杨定被他这番言论惊地目瞪口呆,他不明所以地气愤兼难过,慕容冲不该不能不可是这样的离经叛道,他过往近三十年的信仰与理念几乎在瞬间崩塌:“你爱他?你爱慕容永?!”杨定退后一步,失望至极,“我怎会觉得你是可以一统天下的英主明君?!”
“我爱谁和我能不能一统天下无关!”任臻不肯示弱,步步bī近,“我从未当你是臣下,百般挽留亦是因为真心重你,但你若也真把我当平生知己,便不该因此恨我,说到底我无愧于心!”
杨定不知何故,此刻忽然听不得这“平生知己”四字,又见慕容冲果然毫无疚色,当下气地拂袖而去。
任臻看着杨定绝然背影,恨恨地吐出一口气来,心里亦是闷闷不乐,他转身进门,见慕容永瘫在案边已是陷入熟睡,心底不由一松,便有些拨云见日——幸而他不知qíng。
他解下披风轻轻覆上慕容永,伸手拂过他的长发,随即轻轻一叹。
杨定从此便开始与慕容冲冷战,慕容冲也正尴尬,便也不去理会,且当务之急,乃是解决韩段之争。
不出数日,便有“圣旨”传至永巷——张夫人乃天子嫔御,身份与别不同,宜迁居金华殿。顿时众人哗然,金华殿修葺将成,定是那慕容冲的寝宫,令张氏移居于此,用心昭然若揭了!
张夫人顿时潸然泪下,前朝宫人们亦都垂泪无言,苻诜气地摘下佩剑,几次“yù与慕容小儿拼命”都被什翼珪拦下。他起身搀起张氏,低声道:“国破家亡之后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ròu,去留皆不由自主,夫人难道事先不曾预见?如今哭又何用。”张氏正心乱如麻,忽觉指间一凉,却是那什翼珪悄悄地背人递过一柄鱼肠匕。
她心中一颤,六神无主地望向少年老成的什翼珪,他抿着坚毅的唇角,一双shòu瞳半睁半闭,平平淡淡地道:“夫人深受天王恩宠,又是三贞九烈的名门之后,焉能学那羊献容身侍二主(注3)?如何自处,夫人当有定论。”
张夫人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没有等来慕容冲,却等来了她更为恐惧的段随,段随见张氏果如慕容冲所言已置身金华殿,大喜过望,以为已是他囊中之物,便qiáng行求欢,张氏羞愤yù亡,求死不能,挣扎中将贴身所藏之鱼肠匕刺入浑身cha进的段随腹中——正当此时,早埋伏于金华殿左右的韩延率众跃出,本yù趁机叱其罪行将其拿下,岂知段随壮硕如牛的一条汉子,竟当不起这轻轻一刺,翻滚挣扎须臾还来不及喊人,便青筋bào露而亡。韩延吃惊之余尚不及回神,宫外甲胄铿锵,军靴及地声纷至沓来,转眼间金华殿便已被团团围住。
一身戎装的慕容永拾级而上,当头一喝:“韩延你为私人恩怨,伏杀右将军段随,实为叛乱!本将奉皇上命旨意特来平叛!”
韩延一惊回神,怒骂道:“慕容永,你设计害我!”随即抽出弯刀yù作顽抗:“刚破长安你们慕容氏就要屠戮功臣?!”
慕容永扬手一挥,冷笑道:“‘功臣’已死于你手,我如今奉旨平叛,杀的乃是叛将!”
任臻身不披甲,一人独立于凤凰殿望着满目萧索枯枝出神,仿佛左近金华殿的血雨腥风远在天边,他听着金戈铁划厮杀惨叫由小至大再盛极而衰,知道这场蓄谋日久之战胜负早已定局,他轻声一叹:“不觉已至深秋了。”
几个亲兵悄莫声息地搡进一个人,行礼毕又悄莫声息地告退出去。任臻转身,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道:“朕说要‘请’过来,下边人怎么把我的小功臣五花大绑qiáng拉了来,胡闹。”说罢便要亲自松绑。
什翼珪此刻被揍地鼻青眼肿,láng狈不堪地向旁一躲,怒道:“皇上,我并非苻氏亲贵,不过是贱如蝼蚁的一介平民,值当您这般费心对付?”任臻gān脆蹲下身与其平视,笑微微地道:“贱如蝼蚁?你好歹也是前代国国君拓跋什翼犍的嫡长孙,当年苻坚灭代,你爷爷战死你才以降臣身份充入宫掖分予中山公为仆,说到底也是个王子,是不是呢——什翼珪——或者该叫你,拓跋珪?”
什翼珪没想到慕容冲数日间便着人摸清了他的底细,却犹自嘴硬道:“那又如何?”任臻像逗弄孩子似地拍拍他的脸颊:“从朕下旨让张夫人移宫,你就看出来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吧——所以你才把那只淬毒的鱼肠匕jiāo给张夫人,除了想叫张夫人自行了断,便是唯恐段随不死。段随若非即时毙命韩延未必有胆色一刀结果了他,这对朕来说当真是大事不妙,所以朕更应该感激你赏识你——这就是你的目的。”顿了顿他又磨了磨牙,语气陡转,“不过,朕一贯心眼小疑心重,总觉得太yīn险的孩子靠不住,还是除了后患一了百了地好!”
什翼珪脸色丕变,见任臻翻手拔刀是真想杀他的架势,立即俯身跪好,深深磕下头去:“皇上圣明!我不过识时务为俊杰,yù报效明君耳!”
任臻收刀回鞘,居高临下俯视着这半大孩子——若资料属实的话他还不到十四岁……这个年时代如他这样年纪的孩子都在做啥他不得而知,想来也并不会行此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好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踯躅半晌,最终俯身搭住什翼珪的手肘,一扶而起,“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朕罢。”
时大燕更始元年十一月,尚书令韩延叛乱,伏杀右将军段随于金华殿,更yù围攻燕主慕容冲,为大将慕容永所诛,其亲随数百人皆被连坐清洗,史称“乙酉兵变”。
注1:鲜卑有三大豪门,慕容,宇文与段氏。三家先后称雄辽东,后相互通婚融为一族,入主中原后,慕容氏得以独大,然其余二姓亦不容小觑。
注2:慕容垂发妻大段妃,在前燕时被慕容暐的皇后可足浑氏下狱害死,慕容垂因此叛逃,投奔苻坚。后又甚念亡妻,移qíng娶了自己的小姨子小段妃,更为宠爱。
注3:羊献容为晋惠帝继后,于西晋八王之乱中颠沛流离五废六立,后前赵末帝刘曜攻入洛阳,掳其为妃,chūn风一度后问曰:“朕比司马子何如?”羊献容答曰:“臣妾自陛下起,始知真男人。”刘曜龙心大悦,复立其为后,羊后却也因此留得千秋骂名。
第30章
慕容冲以雷霆手段迅速解决了鲜卑军中的派系之争,便是段随所部咸有怨怼,奈何已被分兵调驻外城,失了天时地利,兼之群龙无首,见慕容冲毫不留qíng地处置了“祸首”韩延,又为段随举行国葬,备极哀荣,只得罢了。慕容冲遂以慕容永为上将军,复其尚书令位,取消鲜卑军中左右将军编制,统一权柄,此后数月又逐渐调兵遣将连消带打,自此将军权牢牢地集中控制在慕容氏手中,终其一朝不变——此乃后话了。
任臻终于迁进了屡遭兵锋的金华殿,虽已然修葺一新不见血光,但步入那片森然宫阙,他依旧感到了一丝沉重。这座未央宫中最威严堂皇的主殿,自汉以来,历代立长安为都的帝王皆以此为寝,处理国政、杀伐决断——它的前任主人苻坚,便再次整整住了二十年。
任臻知道自己这该是生平第一次踏进此处——在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年代,莫说这金华殿,就连整座煌煌未央都已归于尘土空留遗迹——然而,他却能不用人带,轻车熟路地穿堂过室,来到主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层幔华丽的巨型龙chuáng,通体以东海神木雕制,晕出一làng柔光。他侧身坐在chuáng沿,伸手抚过那柔滑jīng美的丝缎,脑海深处传来似有还无的回响。
“天王,王猛丞相为何总容不下我们姐弟?我不想天王为难,实在不成就请陛下逐我们出宫吧!”少年在龙chuáng上哀哀凄凄地攀住男人雄壮的臂膀,一张雌雄莫辩的jīng致面孔上似满是忧惧。男人戴通天冠,身着兖龙袍,那时还是那样志得意满英武不凡,他爱不释手地抚着少年的脸,起茧的指腹反复摸索他柔若花瓣的双唇:“景略是股肱良臣,但也管不到朕的宫闱内事,莫怕,有朕护着你。”另一个与其有着相似面孔的绝色少女亦凑过来,柔软的身躯如蛇一般缠绕攀附,她吐气如兰媚眼如丝:“我们姐弟俩在宫中自可仰仗天王,但各位兄长叔伯在宫外却步步凶险为人看轻,天王答应过我等,会封家兄爵位,可是忘记了不成?”男人抓住她的一双柔荑放到唇边一吻:“朕一诺千金,清河放心便是。”少女媚笑地送上自己的朱唇,一指轻点少年的头,半喘半嗔:“冲弟,还不快谢过天王?”少年低头垂目,伸手剥去了身上仅余的衣袍,在一帐chūn光下掩去了满心伤痕……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在暗昧天光下独坐,也不命掌灯,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今夜庆功大宴吉时将至,尚书令恭请皇上摆驾长乐殿。”
任臻豁然回神,心中余颤不已——方才qíng境如梦如幻却巨细无靡,仿佛他曾经亲临!他猜的出这是十多年前慕容冲与其姐共侍苻坚的场面,可为什么他会记得?!他的灵魂分明已是换了新人,为什么此刻故地重游,竟会唤醒这本不属于他的梦魇?
“皇上?”内侍见慕容冲依旧不理旁人且面色铁青,胆战心惊地又唤了一次,任臻猛地站起身来,大踏步地往外走,一面疾声厉色地一指龙chuáng:“把这东西给我拆了!不,不够!朕不要住这间,马上另外收拾一处偏房来!”
任臻怒气冲冲闷着生了了一路的气,行至长乐殿方才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方才算是失了态,他亦不知自己怎么会因此而失色若此——当年不堪回首的娈童生涯是慕容冲的,而他不是慕容冲!
他深吸一口气,从肩舆上提袍而下,昂首步入长乐殿。宫内早已挤挤挨挨站了一地人,终于等到慕容冲驾临,便山呼海啸般地齐声喝道:“参见皇上!”
他抬手平伸出去,文臣武将便迅速地分列开来,无声地从中让出一条道,任臻迈步其上,缓缓行过,在座诸人无不屏息敛容,垂首默立——韩延段随已除,慕容冲集权在握,何人再敢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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