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臻木然地望着两边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心底却不期然生出一丝疑问——站在此处受万人朝拜的,究竟是不甘雌伏隐忍狠绝的慕容冲,还是yīn差阳错误打误撞而来的任臻?直到他在道路的尽头,望见了一身朱紫蟒袍的慕容永,他凝视着他,忽而露出一丝笑意——这一瞬间,如chūn风化雨,润物无声。
任臻呼吸一窒,神智在此刻澄明一片。慕容永上前牵起他的手,引导他拾级而上,最终落座龙椅,慕容永方才转身,再次领班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臻俯视着脚下黑压压的一群人三跪九叩首行毕大礼,长乐殿外钟室此刻奏鸣而起,九曲回响,震耳yù聋地划破夜空——长安至此,彻底换了主人!
任臻缓缓挥袖,握住扶手龙首:“平身!”内侍躬身将一爵贡酒奉上,任臻接过,遥遥一举,沉声道:“朕得长安,全赖诸君,今后逐鹿中原一统天下更须仰仗各位!朕,以此酒上告天地,下敬功臣,gān!”
“谢皇上!”满殿臣工轰然答应,捧杯喝尽,于这喧哗声中,任臻与位列首席,近在咫尺的慕容永对视片刻,终于仰脖,浮此大白——我是任臻,我不是慕容冲,我要走的,是我的人生。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便活络起来了,定了心的任臻便开始实施他先前所定的“大计”——所谓大计者,乃是灌醉硬如榆木磐石的慕容永。
自从那夜慕容永醉酒而归,令他眼界大开兼之心痒嘴馋以来,他便处心积虑要再一次灌醉慕容永,可慕容永一贯律己甚严,从不放纵享乐,加上前段平息兵变忙乱无比,任臻的诡计屡屡受挫。此次难得有了个光明正大的借口,便可劲儿地“赐酒”,没多久就灌的慕容永面色酡红,晕晕沉沉。他知道自己酒量浅,怕殿前失仪便不肯再饮,任臻眼一转儿,立即改弦更张——鲜卑人马上民族,诸将汉化未深,酒酣饭饱之际便都有些晕沉淘然,不拘礼仪了,有向慕容冲奉承敬酒的,他立即欣然举杯,大肆褒奖后随即做力不能支柔弱无骨状,歪着头直拿眼风扫向慕容永:“朕不胜酒力,不知尚书令可否代饮?”
几个胆大的便凑趣笑道:“皇上的酒量岂有差的,莫不是入夜还别有怀抱,醉不得?”“尚书令居功至伟,皇上可不能让他太劳累了,多少也要赏他几个绝色慰劳慰劳~”一时众人轰然大笑,因都知前朝宫眷都已被下令转押金华殿偏殿,慕容冲可不是要“循例”大肆“享用”一番?
“哈哈,爱卿真是知机!”任臻慡朗一笑,默默决定明天就调此人去阿房守城门。
慕容永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低着头垂着眼,面红耳赤地却只是呆在原地。任臻知他一喝过了就有些呆,此刻见果然有些火候了,心中一喜,正yù再接再厉,忽然眼前一暗,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面前,抽出他手中酒樽,仰脖喝尽。
任臻抬头,微微拧起眉毛,与杨定对视。
他一抹嘴,将空杯倒扣案上,沉声道:“我替皇上饮,但求一醉!”这似乎是这么多日以来杨定第一次主动对慕容冲开口说话,但双眼失焦,并未盯着慕容冲,茫茫然地扫视全场,他一扬手,豪慡地道:“还有谁要敬?!”在座皆是胡族健儿,最服豪饮英雄之辈,闻他放言“但求一醉”岂有不兴奋的,于是都鼓噪出声,一个接一个涌上来敬酒斗酒,场面登时便有些混乱了。
眼见杨定又来搅局,任臻却不知怎的,忽然就发不出火了,只觉得心里隐隐地有些憋闷难过——他不想见到杨定这样,但他自认为自己并没做错!
因为他是慕容冲,所以理所当然不可去爱男人?否则便做不成英主明君?这是他杨定一厢qíng愿的狭隘,为什么非得qiáng加在他头上?!
他面色愈加yīn沉,一直贴身谨慎伺候的什翼珪在旁看了二人一眼,忽而执起酒壶,一跃步跨到杨定面前,先是拱手施礼道:“杨将军武技不凡勇冠三军,原来酒量亦是了得,不知我可有荣幸,与将军入席对酌?”
这是要单人斗酒的意思了,诸将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新人——哪里冒出来的野jī崽子,就敢叫板杨定?天下谁不知仇池杨定,千杯不醉。
杨定略略低头,长久地打量着这个陌生少年,什翼珪不卑不亢神色自若,执斛之手点滴不颤:“……我不与儿子辈喝酒。”
一时众人喷饭,杨定年近而立,果然也很可以鼓捣出这么个身材高大神似形似的儿子出来。什翼珪也是一笑,直接将手中jī首壶的盖子拧开一丢,一扬脖子,喉结耸动,不出须臾便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众人顿时拍手叫好——这般豪饮,莫说个半大孩子,就是身qiáng力壮的男人也少有能及的。什翼珪拭去唇边酒渍,从容道:“杨将军不曾听过——酒国无父子——只认输赢么?”
杨定扬了扬眉,目光越过什翼珪与其后高坐的慕容冲遥遥一对,已被什翼珪拉离御前,他还yù说话,忽闻殿外传来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歌声:“宫殿台观……父子同出……不共汝……”
任臻回过神来,挑眉道:“何人在外唱歌?”
外面把守的亲兵忙出外打探,不一会儿就押进了一个青袍鹤氅的老道——说是押,却没人敢碰,说是簇拥跟随亦不为过。在场有在长安久居过的,此刻也都猜出此人身份,纷纷起身迎立。
张嘉理也不理旁人,在阶下站定,对任臻远远地打了稽首。任臻左右看看,不禁亦跟着肃然:“道长姓张?”
张嘉拈须浅笑,却也不答——他天师教名满天下,何人不知?任臻下句话就道:“耍套太极看看!”
“……”张嘉莫名其妙,太极乃是何物?如何做耍?任臻一拍大腿:“你在武当山上自创的呀!传给张无忌的那个!”
“?????”张嘉生平不识金庸,自然对此闻所未闻,奈何长了张实在标准的老道脸,任臻一见就恨不得把他塞进电视里唱做念打一番。
他满腹糙稿被这么一搅便不知如何继续了,幸而左近的皇叔慕容恒是早知其威名的,忙躬身道:“道长弃暗投明,愿留在长安,庇佑大燕,实乃慕容氏之福。”
张嘉一挥拂尘,淡定道:“非是弃暗投明,老道出山,全为顺应天下大势——华山之上夜观天象,见紫气东来,横贯帝都,便知要改朝换代了。”
慕容冲骑兵平阳,渡huáng河占阿房兵围长安,可不正是“东来”?慕容恒一喜,恭敬更到了十二分——幸而燕军入城入宫,再乱都没人敢伤害这活神仙,否则,谁来为大燕国的国师?“仙长今日可有福旨降下?”
张嘉先只是笑而不语,急的人再三追问,方道:“燕军围城之时,长安曾有数句童谣,不知皇上可曾听闻?”不等任臻反应,便放声悲歌道:“‘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杨定健兒应属我,宫殿台观应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
任臻怔了一怔,他听出这两首民谣皆意有所指,前者言他甲申登基乙酉围城,鲜卑入长安,杀人无算,满城皆悲;后者言杨定叛秦,投其麾下,慕容冲攻入未央宫,得坐龙椅,苻坚苻宏父子俩仓皇出逃,分道扬镳。他侧过脸看了慕容永一眼,慕容永虽依旧面色酡红,神色却尚自清醒,冲任臻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是当时长安城中真有流传了。可任臻压根就不信这世上真有能预言未来的神道,只是满朝文武不分胡汉,皆把这前朝国师当活神仙看,他也不敢太逆人心。他单手托着下巴,从鼻子里无声地哼出一口气,有一调没一调地道:“皇叔说的对,道长今日肯驾临凡间必有话说,不知是要修庙还是立祠呢?”旁人不觉如何,慕容永却听出任臻话中讽谑之味,不由皱眉看了他一眼。
张嘉扬起拂尘,忽而一指任臻:“皇上非当世之人也!”
任臻口中含着的一口酒顿时喷出,láng狈不堪地抚案大咳起来,慕容永忙抢上前替他拍背顺气,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惊魂不定。
张嘉不为所动自行接道:“皇上乃是南宫朱雀转世下凡,挟麾下七星鬼柳星翼轸张井,所过之处无不赤地千里,兵凶战危。”任臻纳闷了,他摸不清张嘉到底是胡诌蒙混还是真有两把刷子,便声色不动地道:“那不知该如何化解?”
张嘉垂下眼睑:“凤凰凤凰,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此诗一出,全场哗然——凤凰者当指慕容冲,要他高飞还故乡就是要放弃好不容易才打下的长安,东归燕国故都邺城,与他那皇叔吴王慕容垂争关东去,这与慕容冲即定的立足关中再图天下的战略可谓南辕北辙。
“不知道长何出此言?”这话gān系太大,连慕容恒都迟疑地追问道。张嘉命身边道童捧出一只紫檀木匣,弹开盒盖,他轻描淡写似地道:“山人机缘之下得一古书《古符传贾录》,有此谶言。”话一出口众人皆哗——那个年代,佛教未兴,独尊道家,巫蛊玄学并重于世,便没有不信这的——那《古符传贾录》乃是本奇书,相传为汉武帝时方士东方朔所述,司马相如记录,成书后献给武帝,武帝阅后大惊失色,说此书泄露天机必为祸人间,故下令锁入深山,从此不见下落,谁知竟到了张嘉手中,便有几个早想东归的武将当场鼓噪道:“皇上,咱别留在这了!这不是咱的根!我们打回邺城去,您才是慕容氏的正朔,怕吴王作甚!”“是啊!活神仙都发话了,留在长安也是‘自取灭亡’!”“何必留在此处,白给人经营民生?不如一把火烧了长安,抢掠一番富贵还乡去!”
打回燕国故都邺城去?说的轻巧!虽然燕军拼死拼活攻下了长安,但也是元气大伤,想方设法站稳脚跟防备姚秦盘踞关中尚且不够,若真听这老道士的话把部队拉到关东,疲师远征,还不够他那骁勇善战老谋深算的叔叔慕容垂打一阵的!
慕容永看出任臻面色yīn郁,显是耐不住xing子要发火了,生怕他立即就要当众大放厥词,惹了众怒,qíng急之下,忙一把攥住任臻的手,附耳低声道:“且不管你信与不信,都暂不能翻脸——他可是那些武将眼中的活神仙,你刚刚集权在握,不可太过刚愎,寒了人心。”呼吸流转间,那一làng一làng温暖熏人的酒气混着些许的男xing气息便悉数扑来,任臻摸了摸自己敏感而微微泛红的耳后根,登时就把那该领盒饭的牛鼻子群众演员抛诸脑后,一扬手道:“今日长乐殿夜宴,只为庆功,此事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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