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永并不伸手去接,只跪地道:“紫绶金印皆皇上所赐,即是收回,臣何敢再忝居此位?”任臻知他心中难免负气,也不理会,将那千万人趋之若鹜的紫绶金印随意往案上一掷,随即俯身捡起那枚匕首,镶金嵌玉削铁如泥,正是当年慕容永出征在即,他在阿房亲手送予他的。一晃眼,两年光yīn瞬息就过——不,不是。任臻忽有些怔忪:这匕首应该是当年济北王慕容泓起兵时送给其弟中山王慕容冲的,后来……慕容冲用这把匕首杀死了自己的兄长,在阿房自立为帝,再后来他莫名其妙李代桃僵,才将这匕首送给了慕容永。他愿贴身携带视若珍宝,也必是因为,这已是慕容冲……唯一留给他的念想了吧。
任臻神qíng麻木,嘴角却是微微翘起,似含着笑意一般,把玩着匕首对慕容永玩味着道:“铁弗壬至——那时候朕与你说着玩呢,你怎当真把这名字给刻上去了?”
慕容永心底一颤——盖因今夜任臻的语气一反常态,竟有如当年二人在阿房之时一样亲密随意,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正望进任臻一双幽暗黑眸中去。
“喂,再说一次。”任臻笑吟吟地蹲下身来,与其平视,“为何当日取名‘壬至’?”
那段公案早在当年他二人闲暇之余笑谈过无数次了,此时听来,竟恍如隔世。明知事有蹊跷,大异平日,但慕容永魔怔了似地,喃喃地道:“单人入城,为你灭秦。是为‘壬至’。”
似也在回忆当年烽火岁月,任臻也不免感慨道:“那时兵荒马乱,你yù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你却还让我坐上皇位,所以如今便是千人万人参你僭越yù反,我心底都是不信的。”任臻慢悠悠地话锋一转,又道,“这些天你麾下兵马当真无一异动,很好——你我二人无论怎样,这都是底线,大燕甫兴,丝毫动乱不得。”
慕容永激越的心qíng平静下来,在料峭chūn寒中一点一滴地生出凉意,任臻故意频频调兵遣将,就是要bī他表态探他虚实,其实一双眼早就在暗中盯紧了他,若他敢调动兵马,哪怕只为以防万一,只怕他都能立刻发动政变像处理韩延段随一般处理掉他!即便最后无事,也无关信任无关感qíng,只是因为他觉得他要守住得来不易的大燕,在qiáng敌未除之时,不可祸起萧墙再兴gān戈。到头来,他这权臣得一句“麾下兵马无一异动,很好”,是不是该就此放下心来,谢主隆恩?
任臻一笑起身,在离榻最近的一张胡chuáng上坐了,招呼慕容永道:“起来,坐吧。咱们俩兄弟说说正经事——收回你的印信,朕随意作弄你罢了,不必事事当真嘛。你要是不做尚书令不当上将军,朕倒当真要跳脚了。”言毕扯了扯嘴角,一指慕容永:“我知道你先前心里一直在拧什么——杨定是氐人,是降臣,我没昏这个头。骁骑三营是慕容氏立国根本,难道你不说,我就当真蠢到随意予个外人了?叔明,我是气你看轻我感qíng用事。至于让皇叔带兵,一是知你必会大局为重不存私心,命骁骑三营全力助他;二便是还有更重要的事得你亲自去办。”任臻沉默须臾,压着声道,“替我坐镇长安,我要亲去姑臧城,会一会吕氏父子!”浸在烛油中的灯芯忽然爆了一爆,慕容永的神色面容便在这忽明忽暗的摇曳光影中模糊不清起来,他淡淡地回道:“皇上白龙鱼服,亲送苻坚归陇,却也放心将这一国之都全盘政事全jiāo给我?”
一言诛心,任哪个帝王都不可能对此面不改色,任臻却笑了一笑:“如今两线战事,事态胶着,我必须争取到凉州吕氏的援兵。但又惧中枢无人至全局板dàng。思来想去,长安也只有jiāo给你坐镇,我才放心——你我一笔写不出两家姓,到底是自家兄弟么。况且你要取而代之,早有机会,过去不会,将来便也生不出二心。”
慕容永面无表qíng地侧耳倾听,心却一点一点地彻底冻至麻木:任臻的一言一行堪称合qíng合理,人君典范,只有他看地清楚,听地齿冷——他是在扮演慕容冲!在扮演一个他最为忌讳也绝不想要肖似的角色!慕容永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喉间发苦,眼前人虽然还在浅笑,一派温煦,却好似能从字里行间she出无数利剑,割进他的心底。
都是算好的了。北征点将,联吕吞姚都是早算好了的。甚至杨定负伤、潼关告急都是他刻意拖延时日趁势而为。
任臻,帝王之道你学得太快,陷得太深,你根本不是慕容冲。
任臻还在滔滔不绝,慕容永却毫无预警地出手,忽然攥住了任臻的腕子。任臻一挑眉,似笑非笑:“叔明,你太激动了。”
慕容永却执拗地加重了力道,虎口死死地钳住任臻,bī近了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我从来就不是兄弟!任臻,若说开始我的确当你是他的替身,但事到如今,你是你他是他,各自殊途,永不同归!”
任臻挂着的笑容隐隐有了guī裂的迹象——他忘不了他全心全意爱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时候,他意乱qíng迷却真心实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冲哥”!从此回首往事,尽是不堪、尽是虚伪!他从前世起便是个自诩滥qíng的花花公子,第一次想要全心爱人,便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笑话——抑或是耻rǔ。
他收回了他良善而得体的微笑,冷冷地道:“慕容永,你如今能选择的,只有鼎力襄助君臣相得,或是作壁上观与我为敌!”
慕容永怔住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执拗而漠然,对视良久,他终于听见自己僵硬着选了前者——他们都知道,只要他还是慕容永,便不能也不想有第二个选择。
任臻终达目的,心里却一片苍茫空寂,泛着隐隐约约的酸涩微痛。他也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他会走到这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前世今生,他步步行来,都不后悔。他摇了摇头,便yù离开。
开门的瞬间,慕容永忽然站起身来,扬声道:“任臻,无论你信与不信,慕容永此生绝不反你!”
任臻身形一僵,脚步不停,只背对着他道:“做得到,再出口。”
这承诺,是对任臻,而非慕容冲?他掩上门,噙着一丝苦笑隐没于寒夜之中——他没有信心再信一回了。
大燕更始二年三月,西燕国主慕容冲拜武安公慕容恒为帅,率两万jīng兵西出长安逆着泾河北上直扑萧关而去,兵锋所向,便是姚氏父子的大本营——固原城。后秦西燕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役就此打响。
也正在今日,长安直城门同时大开,杨定领五千威远将士自三丈宽的中门道中鱼贯而出,悄莫声息地东赴潼关,以震慑后燕大军。
车马粼粼中,另有百十jīng骑分道而出,在侧门道勒马而候,马上将士尽皆青甲灰衣,乍看之下浑不起眼。为首之人一顶全覆口鼻的头盔,只露出一双流光暗转的黑眸,胯下战马赭身白蹄,在滚滚征尘中不耐地打了个响鼻。男人伸手随意抚了抚马鬃,依然遥望远方:“怪道人说,泾渭分明——两路大军,一沿泾水北上一循渭河东去,绝无jiāo汇可能。”
与他并骑的另一个高大男人闻言一哂:“长安城中jīng锐尽出,就留一座空城给慕容永守着,你倒是真能放心。”
赭白之上的男人撇过头看他一眼:“西燕四面之敌,南边的晋朝司马氏忙着门阀内斗且不去说他,北姚秦东后燕我皆陈列重兵以对,剩下一个么——我如今不正要跟着‘天王陛下’去会会那西面之敌——占了陇西的凉州之主,吕氏父子么?我有何不能放心的?”
苻坚一直恼他调离杨定,是故意要去他左膀右臂,此刻便冷笑道:“皇上不是已与吕光定盟,要合兵攻打姚秦么?怎么还称他为敌?”
任臻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漏漏漏,我得护送您直到进了姑臧,由吕光出面验货,jiāo易成功——那之后燕凉二国才算化敌为友正式结盟呢。”
那“货”猛咳一声,第一百零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和这痞子磨嘴皮:“你的意思是,已到大震关的吕纂,对我并非真心接纳?”
任臻懒洋洋似地卷着缰绳:“吕光那大儿子素来小姐的心气丫头的命,他是不是真心,去了不就知道了?”话音未落,他忽地猛一拉马缰,挥手一落:“——出发!”赭白长嘶一声,四蹄扬起,便见那孤身一骑率先奔腾而去。
直城门城楼之上,慕容永一袭紫衣迎风端立,面无表qíng地注视着逐渐远去的huáng沙征尘,开口道:“刁云。”
护军将军刁云抱拳俯首,铠甲铿锵中应声答应:“末将在!”
“传令下去,皇上告病,已离京前往西岳华山拜见张国师以敬天祷福。取消所有朝会,一gān奏折皆经由上将府汇总送上华山;长安全城进入宵禁戒严状态,粮糙军马许进不许出,留守长安的骁骑营全体备战,战报一律八百里加急送京,有怠慢延误者,军法从重处置!”他低沉缓慢而又字字有力地下达所有命令,右手却掩在锦袖下悄然成拳——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从你所愿。
且说慕容恒虽初次挂帅北征,倒也不敢大意,一路日夜兼程加急行军,不出七日便兵叩萧关,因见北萧关背倚地处六盘山东麓边缘的瓦亭峡,又时值chūn水化冻,泾水南出于此,奔腾汹涌。如此一面临水三面环山,形成天然一道屏障,虽非绝壁,却堪称险峻雄奇,雄峰环拱,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兼之忌惮后秦名将姚硕德,慕容恒不敢冒然攻城,只得寻处水源,在不远处安营扎寨。
每日里倒都命前锋营关前搦战,连骂带喝,把姚秦国君祖宗十八代都鞭笞了个遍,关内的后秦兵却充耳不闻,莫说应战,就是对骂也一声也无,gān脆紧闭关门彻底无视。
慕容钟少年虎xing,急于求成,哪里耐得住这样持久憋闷的对峙,他认为先发制人之下姚秦定然毫无准备,建议其父趁机直接发起总攻,慕容恒虽也认为自己兵贵神速,却犹犹豫豫不肯应允——自古以来,攻萧关者无不伤亡惨重,慕容永虽二话不说就出借骁骑jīng兵,但他秉xing小心,又爱惜羽毛,生怕折损太多难以对他jiāo代。
一来二去慕容钟烦了,占着父帅恩宠,便不顾军令,自己点了标下三千人马杀向萧关,勒马阵前,一扬手中紫铜鎏金刀,喝道:“姓姚的!上次在新平城外,没落在小爷手里是你们走运!今日若不开关迎王师入城,小爷破关之后必屠城三日!活捉姚苌这缩头老乌guī,当众枭首,食ròu寝皮!”他原在长安城中便苦受管制,被父兄弹压的不得不忍气吞声,此刻难得可以破戒,荤素不忌地破口大骂,直到日上三杆,萧关城楼上依旧鸦默雀静,守城将领木雕泥塑一般任他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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