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漫长的过程里,狄九的眼睛,一直望着傅汉卿,从头到尾,不曾有过瞬间的游移和回避。
他只是望着他。
永远坦然,永远迷茫,永远懒散,永远无辜的脸。
他只是看着他。
永远纯净,永远清澈,永远安静,永远如孩子般的眼。
世人皆有罪孽,独他是个圣人。世人皆有所yù,独他一人超脱。
红尘迷乱,人间最苦,只有他,身在红尘,却不被红尘沾身,挑动万事,却仿佛万事与他皆无关。
狄九迷乱地想着,迷乱地恨着,却又分分明明是清醒的,所以眼睛里会有刻意的温柔,所以笑容一直绝对完美,所以手可以毫不犹豫地一点点收紧,让死亡的过程如此漫长,如此难堪。
他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他掌上的血,与他脖子上的血,悄悄融到一起,血明明是热的,手,却始终是冰冷的。
他的掌心,是他脆弱却鲜活的生命,他的手背,是不久之前,被他重重咬出的伤痕。
他的掌下,分明可以感觉到,每一分血脉跳动,每一点鲜血奔流,生命的温暖,就在指掌之下,却永远暖不了他的手和心。
他的手背上,那齿痕触目惊心,是他心中的病,胸内的结,是他一直以来,藏手袖内,万事都尽力用左手办好的真正苦衷。
整个杀戮的过程,就是沉默的,施者与受者,都沉默地出奇。
狄九只是看着傅汉卿,看着傅汉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着那眼中的清明渐渐朦胧,看着那眼中的澄澈渐渐迷失,然而,却始终还是安静的。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从来不会说谎的傅汉卿,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傅汉卿,从来也不肯主动伤人的傅汉卿。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在这场沉默而残酷的迫害中,他始终没有伤害他。
当狄九松开五指,徐徐后退时,狄一觉得过了足足有一百年,遍体冷汗,几乎站立不住,简直比和一堆顶尖高手打仗还让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负手而立:“我一直等着你出手,你竟然没动静?”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着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样开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着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还是,他是不是会始终忍耐,无论怎么样也不伤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结局吗?”
狄九淡淡转眸看他,神色无悲无喜:“他不伤我,也不会伤你,不会伤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谓的qíng爱都一样,对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二人说话之间,傅汉卿正捧着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缓过气来,还不免急速地喘着气。
耳边听到狄九淡淡的声音:“你赢了,一切都依你,现在把他们几个叫醒,我们好动身。”
傅汉卿急叫:“等等,还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qíng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带去给官府的qiáng盗也让他带了,还不让动身,这家伙还能整出什么事。
傅汉卿大步走过来,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来,望着狄一:“你还没有替他的手止血治伤。”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将开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汉卿,淡淡然把手抽回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纵然伤人至深,却永远纯洁无辜。而当你心肠已然冷硬如刚时,他却又可以于你猝不及防之时,在你心间狠狠一撞,叫你生生懊恼,这颗心为什么仍是血ròu凝成。
真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ròu。
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人,竟还记得他手上这一点点的小伤。
他要杀死他!
他几乎杀死了他!
而他却还记得他的伤。
狄一一语不发地再次cha到二人之间,拉了狄九的手处理伤处,这样的小伤,对他们来说,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会,不过,眼前要不赶紧处理,只怕傅汉卿这家伙就没个完了。
狄九敛眉垂眸,借着狄一挡住了傅汉卿的视钱,左手掩唇,轻咳两声,不动声色之间,一口血轻轻吐在袖内。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旧并不明显。
只有狄一查觉了他的动作,却象什么也没发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这是最初狂喝自伤时,qiáng行压下的一口胸中血,还是听了某个老实人一堆老实话之后,翻翻腾腾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头血?
狄一只是沉默地上药,沉默地包扎,他觉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凉,却不知道那样殷红的鲜血,会否也冷若玄冰。
傅汉卿看不到狄九的鲜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处理好伤势,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万事皆好。
狄一复又把凌霄等人一个个拍醒,拍打之间不动声色地输入柔和的内力,替他们平复被震伤的内腑。
一众弟子清醒过来,心中多少也明白,仗着教主的保护,他们逃过了一劫。至于整件事的变化和内qíng,大家都聪明地一句不问,人人敛眉低首,恭敬顺从,一如什么事qíng也没有发生。
狄一复令他们去查看众盗,死的不用管,活着的尽力救醒,重伤的搁在马上,轻伤的绑起来,带在马后。
整个行动,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挥安排,狄九由始至终,只是负手淡淡立于一旁,不言不动不cha手。
出奇的,傅汉卿也没有因为他是所谓的qíng人,就去纠缠他,说些做些惊世骇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静地,很乖地缩在一边,静静看着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直望着前方,半晌也不动一下。
费了好大功夫把一切办得停当,大家复又前行。狄九一马光先,刻意在前方开路,转眼间就和被保护在后方的傅汉卿拉出了老长的距离。
傅汉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车上赶路,让人惊奇的是,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是坐着发呆,居然一直没有合眼睡觉。
狄一策了马到他的身旁,轻声道:“我们还要赶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傅汉卿轻轻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狄一有些意外地看看他,难得这个只会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么对和错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只有qiáng与弱之分,凡事从来只考虎能与不能,绝不计较手段。对和错,其实并不重要。你不体贴,你不明白,你不温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才是qíng人,什么才是爱,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这些事上,你或许是利用,但至少你没有欺骗。”
他轻轻喟叹一声:“小楼太qiáng了,在世人眼中,小楼的力量厉害得同神仙差不多。在你们看来,我们这些所谓世人中的qiáng者,也不过和蝼蚁一般软弱可笑罢了。神仙要到蝼蚁中去求顿悟,没有义务了一定要了解照顾蝼蚁的心qíng。弱者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属活该。”
“不,不是这样的……”傅汉卿觉得狄一说得不对,然而,却找不到话可以去反驳他。他从没有轻视世人如蝼蚁,然而,他也的确是从来不曾去真正思考过世人的感qíng和心思。
他天xing不喜欢认真思考任何事,这个世界的人,和他本来无甚关系,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难道,是他错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复又道:“你不用老想着你对还是错,你的错误,不过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场摆明了只为破关而存在的qíng爱,说清楚了不过是利用,又为什么还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得太好太伟大,为了不让未来的教主因私qíng而误事,我们所有人都受过qíng爱的试炼。在我们那些苦难的岁月中,总会遇上温柔美丽的人,善待我们,爱惜我们,关怀我们,然而,十次关爱中,有九次是险恶的陷阱,为了破局而出,我们不得不把这生命中少有的温暖亲手催毁,哪里顾得上在破局的时候,会否牵连无辜,杀死那也许纯出真心来善待我们之人。同时在防止我们被qíng感所控制的时候,我们也要去学习如何控制别人的qíng感。引诱别人qíng根深种,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别人的爱,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再将之冷酷抛弃,这一切残忍的事qíng,我们都做过,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这样的我和他,都没有资格评价你对或错。”
傅汉卿轻轻地摇头:“你们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对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对的,那也不会因为你们做过不对的事,我的不对就可以变成对。”
狄一只是淡淡地笑,没有再说一个字。还是那样的固执,还是那样地在意对与不对。原则是多么坚单的东西,只要认准了再去遵守就好,黑与白分界如此明显,对所有的深深浅浅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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