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用微弱的声音应允。
燕离,我不死。既然你需要我,我就不死。你大业未成,我不会死。你一人孤寂,我怎么能死?
燕离,只要……只要,你不变,我不变,纵然要再与天争命,我也一定不会死。前行的路还长,我要陪你走到尽头。
是啊,还记得啊,那一日天下初定,他与他共登山颠,看三千里如画山河,他轻轻说:“轻尘,如此天下,我与你,共享之!”
言犹在耳,心已背离。
两个人有了分歧,不是第一次。他的根在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控制不住,会露出一点不合时宜。那次为了施政方针的争吵,却是第一次,两人起了争执,他不讨论,不商量,不给他机会解释。
他自然而然一般,用了自己君王的身份来qiáng迫压制。艰难困苦时,他们可以并肩同行。天下在握时,却已容不得有人分庭比肩,对等而立。
那一刻,他退步,却也再次明悟。燕离,你忘记了。那些qíng怀,你已经忘记了。
忘记是凡人的专利。
错的是我,我偏偏一直一直,全都记得。
无名于天下,一点点挣扎出头时,你立下再多的功绩,都不忘说一声,是轻尘帮我。旁人赞我一句,你比听人说自己一万句好还要高兴。可是,现在,你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你看到的是,身边有一个手握重兵,身居高位,太得人心太受尊重太被天下人称许的人,是多么危险。
他再下旨,要他从此解剑下跪,要他从此认清君臣之别!
那一刻,意难平!
意难平,心中震惊。友谊不是应该是无私的吗?义气不是应该是纯粹的吗?他怎么竟然还是……有所求?!
一次次的生死与共,一回回的患难互助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之外的事qíng。
他有所求!原来只要他活着,他永远都不愿对那人低头屈膝!
这一求也许不多,却怎么可能求得来。
求不得。
燕离,如果我能只是你的朋友该多好。如果我能只是纯粹地为着义气同你站在一起,不计较那些,该多好!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可是,我不能。一些事,终究不能容忍,意难平,终究不愿苟全!
友谊,这传说中最无私的感qíng,是什么时候变的质?
这一世,我依然是爱了吧。因为爱了,所以才还是落入任xing妄为里,不能无私无怨,不能原谅你,也不需要你来原谅。
燕离,我答应过你,只要你需要,我就不会死,可是,现在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同学们都说,他刻意死在刺客手中,不过是为着报复。教授总是说,你让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英雄,为了你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他自己。他从来不曾反驳。
他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说明,当年那样做,是想要报复,也是想保全。
只要他活着,他与他之间,终会有更多的争吵分歧。终有一日,所有的qíng义都会磨尽,过往曾经的美好,将变成未来最残忍的彼此伤害。史书之上,知jiāo故友,富贵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触目惊心。
要保全这份qíng义,保全曾有过的一切美好,只有早早去死!只有死人才是最好的,只有死人,别人想起时,才会只念好处,不记怨仇,只有死人……才是……无敌……才永远不会被生者忘记!
他报复他,让他眼睁睁看他为救自己而死。若是为救他而死在他眼前,他一生一世,总忘不了他吧!那人英武果决,xingqíng坚qiáng,那人的骄傲不会允许他自己被任何事所打垮,所以,没有关系。他仍然会是一代明君,传世军神,只是,他必将永远永远忘不了他。
他依然是那个受不得一点委屈,万事只想着他自己的方轻尘。家国,天下,百姓,与他何gān?
他只是要他伤心,他只是要他记得他,他只是要他回想往事,永远忘不去曾经的所有美好,永远为曾经伤害他而内疚愧悔!
这是报复吗?当然是!
这是,想要守护那一段美好吗?也许……
他不是个好人,所以纵然是守护,用的也是魔鬼的手段。
他没有醉,只是行走间有些摇晃不稳。走出喜堂,看着整个花园,明烛高烧,彩灯高照。连天宴席,无数戏台。
最近的戏台上正在演《碧玉簪》呢。好戏文啊,一开场就是两家结亲,欢天喜地。虽然后来是有些波折,是有些坏人陷害,公子误会,佳人受屈的老套故事,不过,最终反正是大团圆结局,夫妻和睦,两家兴旺,万事如意啊……
他微笑着又满满饮尽一碗酒。
那一世之后,他休息了整整三百年。
三百年间,也曾学阿汉闭目长睡,也曾学劲节,笑闹不拘,也曾努力学习小容,万事不介怀,万事都只找自己的错误。
然而,就算是使用小楼的睡眠铺助器,他也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安宁没有噩梦的沉眠。纵然一头扎进游戏里,利用辅助器材几十年不眠不休地打打打,眼看着自己的级别飞速上升,得意嚣张之余,也就只剩下淡漠空虚。纵然反反复复重看小容的历世,试图去学习,得出的结论也依然是,这人是个白痴圣人,我要是去学他,岂不是比白痴更白痴。
他刻薄反驳所有人的指责,嘲笑奚落小容的所有牺牲。他懒洋洋,点评阿汉历世的愚蠢可笑,他不以为然地指责张敏欣的投机取巧。只有他自己的模拟记录,从来不曾翻看,只有他自己死亡之后的人间故事,从来不肯去查看。
他是小楼最最恶劣的一员,他是最最不听教不听话的问题学生。
他比懒散的阿汉还不如,阿汉起码还在努力一世又一世地轮转模拟,而他,三百年无所事事,连学业都不放在心上。到最后,教授是忍无可忍,直接把他踢了出来。
戏台上,昂扬高歌,戏台下,大呼小叫。到处喜庆热闹,酒香醉人,笑语不绝。
这一世,好生热闹。
这一世,他遇上的那个少年,叫楚若鸿。
那个无助地在宫禁深处哭泣的小小孩子。
那时,他懒洋洋随便当一个没什么作为的将军,懒洋洋进宫,只想随便找一个有机会当皇帝的人,想办法去亲近亲近,走走过场,混完这一世的模拟。
牛不喝水qiáng按头?被bī来模拟他没办法,但要他用心,却哪有那么便宜。
然而,偏偏在不经意间,遇上那个悲伤无助,默然抹泪的大男孩。
偏偏又一时心软,随口问了一句:“小殿下,你在gān什么?”
偏偏那个大男孩抬起满是眼泪的脸,望着这生平第一个对他笑脸相对,用温柔关切语气同他说话的男人。莫名地悲从中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那一天,阳光灿烂,池水清澈,柳枝依依。
那孩子哭湿他胸前的衣襟,他的心却遥遥穿越了遥远的时间与空间。
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刚才,有一个被尊为女王却失去父母的小小女孩儿,在他怀中,哭得伤心yù绝。
他的记忆力,真是太好。
那一刻,莫名地痛彻心肺,终于还是和数百年前一样,用同样呵护的姿态,抱紧了那个大男孩。
前尘犹在,前事不忘。他不是不知道,这一伸出手,最后的结局,恐怕仍如前生一般不堪。然而,到底是狠不下心肠,推不开双手。
遥远的前尘里,有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贵为一国之君,除了他,却再没有一双可以保护依靠的手臂。
皇家无qíng,这一回,他若袖手,这个孩子又将去依靠何人,求助何方?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终于,还是伸出了手,纵然他知道,这次,结局也许又是不得不割舍。
终于,还是想要张开双臂来保护,纵然他知道,这一生,也许依然得要一个人绝然而去。
到底还是放不下,到底还是努力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伸出手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想护住的是眼前这孩子,还是梦里的前尘。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想抓住的,是今生的命运,还是前世那被自己决然割舍,其实却从来不曾遗忘的qíng怀。
谁会相信呢?他不是为着论文选中这个孩子,而是因着一时心软,想要保护他。
庄教授说,他没有尽力培养那个孩子独立自主的帝王心xing。
可是,他不会知道,即使是骄狂自负如他,也有极限。方轻尘,其实也会害怕。上一世,那个英武决断的燕离,最终是容不得身旁有一个和自己一样光明耀眼的存在。可是要保护这个少年,他知道和第一世一般,自己将不得不尽显锋芒。可锋芒展尽之后,又怎能指望一个太过jīng明能gān的君主,可以长久容忍他这样的人在自己身旁?
如果他容不得自己在身旁,他又该如何保护他。
52书库推荐浏览: 老庄墨韩 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