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来语气倒是平淡的,燕凛却是莫名一阵嫉妒。这个小小村姑可以如此理所当然地自称是容谦的家人,而他,就连想要试图和容谦亲近一点,都要鼓起偌大的勇气才成。
“其实,皇帝陛下,你一定是容大哥心里最看重最在乎的人。容大哥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的。”
青姑莫名的一句话,又把燕凛定在当场。
“可是……可是,我也知道,皇帝是很忙,很辛苦的。你有一个国家,还有你的皇后,妃子,很多很多的事,这么久了,你也没有来看过容大哥,容大哥,他……其实很寂寞的。”
青姑低声说:“这么大的地方,我到现在还没全部走完过,那么多的人,全都是下人……”
她笨嘴笨舌地说,深恨没法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只是燕凛,却已经完全理解了。
心头一阵悲戚,却一个字也说不得,只是怔怔站着,直到远远传来一声呼:“陛下!”
注目看去,却是容谦微笑着徐步而来。
他的身后有许多仆役跟着,他的身边有安无忌相陪伴,他的唇边有淡淡笑意,然而这些华堂炫彩,这些荣耀光辉,这些仆从如云,这些权势煊赫,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凛看到的,不过是他一个人,静静地走向自己。
他到底还是一个人,孤单寂寞的吧。
可是,容相,你知道吗?
很多时候,我也寂寞得发慌。
那么大的皇宫,那么多的奴仆,那么广大的国土,那么无穷无尽的臣民,然而,我也是孤单一个人。
容相,你知道吗?
他怔怔地走过去,看不见后面跪拜一地的仆从,看不见恭敬施礼的安无忌,他只是一直走到容谦面前,望着他,轻轻地说:“容相,以后有空,我常常来这里坐坐,好不好?虽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决国事,容相,你也给我一些意见,好不好?等你身子再好一些,我陪你四下走走,看遍整个帝京,好不好?chūn暖花开的时候,我们一块去打猎,放开缰绳,看谁跑得更快更远,好不好?”
容谦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眼眸深处,压抑的痛与伤,看他眉梢眼角,流露的期盼和乞求,然后,微微一笑。
“好!”
第一百五十二章 你是嫉妒
燕凛非常认真地在御案上堆山也似的文档中埋头苦翻,旁边史靖园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慢悠悠喝着茶。
燕凛头也不抬地喊:“靖园,你别老坐着不管,也给我一点意见啊。”
史靖园闷声不接口。给意见,给什么意见都能让你驳了去。
孙侍郎的千金,年方二八,容华无双,你说她太小了,不相配。这年头大家族中未嫁的女儿是多么抢手,有几个会在闺中呆到年纪大的?
好家伙,我费尽了心思,替你找出吴尚书的小妹,因着丧母守孝,耽误了婚期,说起来,也不过双十年华,且又姿容俱佳,你居然又嫌她太大了。
广德县主,出身高贵,才貌皆上上之选,你说她出身太高,xingqíng未免骄纵。
兰陵许女史,清致才名,雅量芳华,你又说这种才女结jiāo的友人太多太复杂。
张家小姐,那个品貌,直接选秀进宫都是没问题的,你拿着画像看半天,然后嫌人家眉毛稍粗。
李家姑娘,也是绝色的佳人,你把眼睛凑到画像上,最后慢吞吞说人家手指不够细。
就皇上你这种挑法,就是天上的仙女,你也能挑出错来!
燕凛不知道好友在腹诽他,在一堆美女资料中看得眼花花头晕晕。要是让朝臣们知道,皇帝这几日天天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其实是在忙着替别人讨老婆的事,不知能气成什么样。
“靖园,你能找来的够资格的女子就这么多吗?”
史靖园只管低头喝茶,绝不抬头答话。谁还有力气费劲接着替你满世界找去,反正找来再多,你最后肯定是不满意,你啊,骨子里根本就……
哗啦啦一阵纷乱,却是一直埋头苦gān的燕凛忽地焦燥起来,一抬手,把满桌子的文书图卷全部推到地上,在御案上以手支额,半晌不言不动。
史靖园叹口气,站起来,端了一杯茶,轻轻往桌上一放:“皇上,喝口茶,静静心。”
燕凛慢慢抬头,神qíng苦涩:“靖园,你说,朕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呢。朕其实根本就不想帮容相娶妻,朕这样整天瞎忙,不过是想要对自己的良心有个jiāo待,故意哄骗我自己罢了。”
史靖园在心里叹气。
唉,不管怎么样,终于肯面对现实了。否则再让这位皇上这么瞎忙下去,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密探头子还不知道得费多少劲,指挥着燕国最好的探子,满世界找人家待嫁女儿的资料呢。
这事办起来,可真让人觉得别扭。
“我真是一个虚伪可笑的人,说是那样看重容相,其实从来没有替他着想过。我封他最高的爵位,最好的封地,自以为是在补偿他,其实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根本不管他需不需要,会不会因为这样受困扰。”
燕凛神色惨淡:“如果青姑不告诉我,也许我还会一直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容相生活得很好,一直在我的恩典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可是,那座国公府,根本就是一间大牢房……”
他咬牙,重重一拳,击在桌上,那力气之大,令得史靖园眉锋一跳,略有忧色,几乎有些担心他的手被反震受伤。
燕凛自己却是全然没有疼痛的感觉。
几天前,在国公府,看着容谦微笑从容而来时,他心头生起的波澜,至今无法平静。
那个人,如此的从容淡泊,所谓荣华,所谓尊荣,要来,又有何用。
那个人,如此地洒脱潇遥,他属于山,属于水,属于外面广阔无比的三千世界。
可是,他这一个昭告天下的国公封号,让他又重新回到了风口làng尖,成为所有人注视的目标。
国公府外,日夜不知有多少人监视观察,只要容谦一出门,就会被无数上门求见而不得的所谓官员包围住,所以,他只得闭门不出,如困囚笼。
那个人,手握燕国大权十余年,部属无数,亲信无数。多少人对他赤胆忠心,多少人视他如天如地。这番重现人间,多少旧部渴求一见,可是他身份太尊,位置太高,为了不引起自己这个皇帝的疑心猜忌,他只得狠了心肠,把当初最亲近信任的一gān旧部,都拒之门外。除了没事喜欢高来高去,直接翻墙进出的安无忌,连封长清,在这半个月里,也只去见过他一回罢了。
那个人,才华天纵,智深如海,如此人才,却为着什么朝局的稳定,皇帝的疑心,甘愿就此沉寂,困在那奢华的国公府中。
燕凛心头涩然:“如果我没有想当然地给予他这么高的封爵,他现在的封号低一些,光芒浅一些,便还可以自由地做许多事,可是如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他喜欢自由自在,现在却连门也不敢出一步。他平时待部下极好,以后却不得不尽量同他们保持距离。他喜欢结jiāo朋友,却不能再出面,jiāo结天下有才能的人,他……”
燕凛惨然摇头。
或许千百年来,功臣帝王相处之道,君臣彼此不负的平衡诀窍,从来不过如此。然而,就算明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真正如此清晰地发生在他和容谦之间,燕凛依然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奇痛。
“我是多么自私且愚蠢,如果青姑不同我说,我还会自以为是地觉得,我在回报,我在对他好。而实际上,所谓国公的荣耀,只不过是一条捆住他,好让我放心的锁链。”
燕凛脸色苍白。仿佛又看见了那一天,那一刻。
那么大的一座国公府,那个人,被无数仆役簇拥而来。可是,他看不见有其他人。偌大的国公府,感觉只是空空dàngdàng,那个被前呼后拥的人,其实始终是孤独的。
他说,容相,以后有空,我常常来这里坐坐,好不好?
然而,做为帝王,他能去多少次?一次能坐多少时间?
就算是他去了,他真可以稍稍解除那人的寂寞和孤独吗?又或是,那个人,只是在继续忍耐着他的任xing,以微笑来回报他的自以为是。
他说,虽然不入朝,但我要是有些未决国事,容相,你也给我一些意见,好不好?
他想要让容谦有所寄托,才华有所施展,可是,这施展的舞台,却必然被限制得最小。容谦的光彩,容谦的才能,只有他能看到。容谦只能在暗处,只能在他的背后,才可以参议朝政。
就算明白容谦过得也许并不好,就算在那一刻,在他最冲动最内疚最苦痛之时,他也不曾心头有那片刻柔软,想让容谦重回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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