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扫一眼矮几上的银票:“这世上有人肯用银子来侮rǔ你,实在是你的福份。”
她自己亲伸玉腕,倒了一杯香茶,转身奉给燕凛。
燕凛也不接,冷冷一挥手,几个侍卫迟疑一下,到底不敢违命,伸手关上了车门,散了开去,只左右围定了马车,继续前进。
车里,荫荫也全不以燕凛的无礼为意。燕凛不接茶,她就大大方方,自己浅呷一口,回手搁回矮几上,方才笑道:“公子屈尊上车,想是有话要教训小女子了。”
燕凛冷冷道:“你是什么身份,什么出身,怎敢如此不知羞耻,竟想要嫁……”说起这个字眼,他都眼睛冒火:“想嫁给容公子为妻?”
这话说得何其不留余地,旁边的月儿,又气又恼又委屈,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荫荫却大笑起来。
她这般女子,一颦一笑,都是风qíng。这时笑不可支,急急用手半遮着唇,以免过于失态,袖子滑落下来,露出雪白柔滑的手腕,腕上两只玉镯儿,随着她的笑声,轻轻相击,脆响不止,映着车中灯光,竟是一副极诱人的美人图。
可惜的是,燕凛此时心冷如冰,心怒如炙,便是天仙下凡,也断然生不起怜爱之心,只是隐隐含怒地叱了一声:“你笑什么?”
“我笑公子行事奇怪。我几时说过,我要嫁容公子为妻了?”
燕凛气结,这女人刚才说的话,就敢抵赖:“你刚才明明说……”
“我说要嫁容公子,并不曾说是要做正室夫人啊?”
荫荫笑得粉面含chūn,眼波yù醉:“我对容公子一见倾心,愿为妾为婢,添香捧茶,这一番微薄痴心,怎么就惹得公子如此动怒了?”
燕凛一听到荫荫说“为妾为婢”四字,已知自己太过冲动造次。
高门世阀,富贵人家,免不了妻妾成群。妻子必然是名门贵女,但妾氏的来历就无需太讲究了。很多名臣名士,都会纳家jì舞jì这一类卑贱女子为侍妾,闲着没事,写写诗,称赞一下这小妾的才貌,谈谈和小妾调qíng相处的韵事,反而会被传作佳话。
这些侍妾因为是买来的,连正式纳娶的姨太太都不如,可以随便互相赠送,甚至有那文人墨客,拿自己宠爱的小妾去和人换匹名马,还可以被人称颂为风流潇洒。
这荫荫若说是只想给容谦当姬妾,确实属于完全合乎身份的念头,也谈不上什么妄想。而他这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地跑到人家车上关起门来兴师问罪,就变成完全是莫名其妙了。
堂堂一个皇帝,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火冒三丈,理智全无,要传出去,真得笑死满天下的人。
他脸上只觉火热热还有些发麻,又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咬牙qiáng项道:“你与他只见过一面,也只是为了假相亲弄出的一场拙劣之极的游戏,如何就一见钟qíng,非要委身于他不可?我看也不过是慕他富贵,居心不良罢了。”
荫荫漫声道:“一见钟qíng?公子太抬举小女子了。这一见钟qíng的游戏,必要那身居闺阁,不愁吃,不愁穿,闲来看了几首伤chūn悲秋的诗词,听过几段才子佳人的戏文,十多年没见过几个男人的大小姐,才有资格来玩。我这样的女人……”
她轻笑:“我这样的女人,能求个平安度日就不错了。我对容公子一见难忘,不过是因为,对于飘零女子来说,他那样的男人,是最好的归宿。”
燕凛终于露出迟疑之色:“我不明白。”
面对他的侮rǔ轻视始终笑语从容的荫荫,至此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次相亲,不过是场游戏。在那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是安公子找来的一个青楼女子。可是在与我的相处之中,他待我,始终没有一丝轻视,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不尊重。我为他细心烹茶,他很郑重地接受,我为他弹琴,他很认真地倾听,他没有过份称赞我的才艺,但随口一两句,就让人感觉得出他的诚意。他并没有很热切地盯着我不放,可是,目光即不回避我,也没有急色之意,从容平和,淡定温润,没有鄙薄,也没有怜悯,好象我根本就是与他完全平等之人。”
荫荫的神qíng悠悠,沉溺在回忆之中:“这样的尊重,岂止是风尘女子,便是名门闺秀,在男人的世界里,男人的眼底下,怕也是极难得到的。”
燕凛蹙眉无语,他不自觉地根据荫荫的描述,去重新设想,那小小静室之中,一对男女短暂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旁的月儿却是茫然不解:“小姐,您的美名才名,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些富豪名士,对小姐都很尊重客气啊。”
荫荫回眸看一眼月儿,笑道:“傻丫头,你以为,拿着金山银山,围着你送礼,平时叫你心肝宝贝,动不动发誓要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那就叫尊重客气?我告诉你,我们认识的这些大人物,老客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尊重我的。”
“怎么会……”月儿惊慌了起来:“吴老爷为了讨小姐高兴,一掷千金,连眉也不皱一下。赵公子戮臂誓血,说要为小姐赎身,给小姐名份,孙少爷写了那么多赞美小姐的诗……”
荫荫失笑:“吴老爷今晚约了我去别庄共聚,可一听说夫人来了,立时就吓得将我们从小角门赶了出来。赵公子倒是哭着喊着说要娶我,可如果我敢说要名媒正娶当夫人,他立刻就能吓跑了。更何况,纵然是屈为小妾又如何?只需赵员外连着一个月不让他这独生子从帐房提一文钱,他困窘之下,把我卖了换银子也是意料中事。至于孙大才子写的那些诗……”
荫荫冷笑一声:“你见过哪个才子名士,会用些浮làng诗文来称赞他们自己的妹妹,妻子,女儿,并且把诗词到处乱传……”
“月儿,既然入了风尘,就永远不要妄想男人的尊重。所谓的花魁,所谓的头牌,所谓的众星捧月,说穿了,也只是让男人得到另一种快意满足的手段罢了。他夸你也好,亲近你也罢,捧得你上了天也行,最终都只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尝试这种比普通jì女略高一些的追求乐趣而已。”
荫荫眼中仍旧带笑,语调却终是沧凉了起来:“说穿了,你还是一个用钱就可以随便买来的东西。他们永远不会真的尊重你,更不会欣赏你的才华。我烹茶再用心,再认真,和你随便端来的茶,他们真能喝得出区别吗?我的琴弹得再好,对他们来说,和那街边的小唱,又有什么不同。所谓名jì才女,其实是他们自己捧出来,造些韵事佳闻的工具罢了。这么多年来,让我真正感到被尊重,真正明白,自己下了苦心来学的才艺被欣赏的,只有容公子一个,更何况……”
她眼神悠悠,神思渺渺,言辞温婉,几似自言自语:“更何况,他并不曾对我动心,却肯保护我。意外发生之时,换了旁的恩客,早就吓得面青唇白,自顾自跑了,可是,他毫不犹豫地将我拉向后,用他的手臂和身体替我遮挡危险。那时墙倒窗塌,碎木乱迸,我清楚地知道,好几块被激she起来的碎木打在他身上,那声音,光听着,就知道很疼。可是,他始终不曾松手放开我,他一直护着我,好象,保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是天经地义之事,好象从来不知道,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卑贱的jì女。”
她复又凝眸,看着神色有些惘然的燕凛:“后来,我故意紧靠在他的身上,故意紧抓着他不放,其实,已是动心,已是有些想要引诱于他。而他,明显也察觉了,可是即使如此,他对我也依然没有一丝轻薄鄙视的意思,也没有无qíng冷漠地推开我。纵然我暗藏居心,他也还是保护我,从头到尾,即没有故作正人君子高高在上状,也没有急色轻薄乘机占便宜。纵然我是个只有一面之缘,轻如微尘的女子,他也能这样尊重善待,保护照料。如此男子,我又岂能不思之念之,辗转难忘。”
随着她轻柔平和的语声回述旧事,燕凛心中的怒气,也已渐渐消弥。既然知道荫荫并没有过多的奢望,纯是自然地对容谦的倾慕,他便也就没有什么气恼了。在他心中,容谦本就是天下最出色之人,那么普通女子与他有了接触之后,芳心暗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不但不生气,细想想,竟莫名地还觉得有些欣然。
这心qíng一好,语气自然就平和许多了:“姑娘有如此识人之明,这般赤诚心意,倒是极为难得。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姑娘虽美若天仙,容公子既然并未动心倾qíng,此事也便无需再提了。”
荫荫悠然叹了一声:“公子还是把我看得太高。象我这样的女子,早就不奢望什么海誓山盟,神仙眷侣了。青楼中人,不管青chūn年少时,何等风光华彩,一旦chūn光逝尽,下场大多惨不堪言。古往今来,多少名jì秩事,被世人传唱,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些名jì归宿何等凄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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