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二养病中的回忆
五月初,镇国将军,三等国威公邵青回到洛阳祖宅,谢绝所有亲友应酬,独自住进其父当年隐修的“因果斋”养病疗伤。洛阳今岁早夏,“因果斋”门前那株合抱的大银杏树上已初闻蝉声。
凌晨即起,是邵青多少年的规矩了。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夜里挑灯读兵书,凌晨则在这棵树下闻jī起舞,风霜雨雪,三九三伏,从未曾一天断过。许多同年的纨绔子弟们在走马斗jī,眠花宿柳时,邵青的少年时光一寸一分都没敢làng费过。
剑创慢慢已收口了,内伤还没好全,邵青将真气运行十二周天,还是觉得有些气血虚浮,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
披起外袍走出去,凌晨的空气湿润而且凉丝丝的,走到银杏树下,听到树上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啭啼,邵青抬起头,微微笑了笑。手扶住银杏树粗糙的树皮,有许多的陈年往事突然都涌上心头:……
父亲是个温和的男人,学问是好的,却不曾为宦,不通人qíng世事,又不屑经营,这样的人,自然挑不起这样枝繁叶茂的一大家子。邵家从洛阳第一大家族的地位渐渐下滑,亲戚们的嘴脸一年比一年傲慢。
七八岁的邵青,看到小厮从母亲房里抬出一箱箱的东西,好奇地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yīn沉着脸,半晌落下泪来,搂住邵青说:“我儿,邵家将来就靠你了……”
母亲出身金陵大族,容貌美丽,xing子高傲,原是受不得逐渐冷落,炎凉更替的世事磨折。一张纸从母亲枕下飘出来,回旋空中,那时候的邵青,还看不懂当票是什么。
……
每年年关,是邵家最难过的时候,年宴,给几百个仆人的红包,亲戚的人qíng开支,永远不够多的庄子上的入息……躲进“因果斋”的父亲,脸色极差的母亲……
不到十岁的邵青因为和哥哥淘气打闹,哥哥不慎打碎了一个古董花瓶,结果两人被捉到母亲面前跪下。
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簌簌发抖,他素来畏惧母亲如畏蛇虎。哥哥是父亲婚前的通房丫头生的,寄在母亲名下,管母亲叫“娘”,那个通房丫头见了他则要请安叫“少爷”。
所以邵青承认是自己打碎了价值万金的花瓶,但是在除夕宴的时候独自被罚跪祠堂的却还是哥哥。
小邵青偷偷摸摸,揣了一包点心溜进又黑又湿又冷,yīn森森的祠堂,兄弟俩一起吃,一起玩……结果便有了邵青迄今为止记得最真切的一个除夕夜。
……
因为所有这些,邵青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觉悟,除了奋发,他没有别的路好走。隐郁的父亲,不平的母亲,地位尴尬的哥哥……人间有许多无奈,而他可以bī迫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族人姻亲眷友,祖祖辈辈的高第荣光,这些东西,都要他背负到身上,后来这个范围还要逐渐扩大:下属,军士们,国家的平安荣rǔ,朝廷的更替兴衰……
不公平吗?有些人生来就可以依赖别人,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依赖。
运气算是很好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偶然拜了一个很好的师父。师父是文武全才,惊才羡艳的人物,出身皇族,xing格脾气也很古怪,能够看中邵青,自然叫邵青的父母亲友都大大的惊喜。
邵青的天资无论文武都在上等,加上努力不懈,也是很得师父欢心的。这样的邵青,从很小时候就有人不停称赞,说“邵氏一族,光宗耀祖,赖此子矣”,邵青因而有了很超然的地位,在父权软弱的家中说话很有分量,也因此,当母亲坚决不同意立庶出的哥哥为世子时,邵青可以坚持到底,一意孤行。自己可以去出将入相,哥哥不继承祖袭爵位,就什么都没有了。……
十六七岁便入了军中,短短几年就崭露头角,旁人当然不会知道雪中千里行军的疲累,长着蠹虫的馒头都有人争夺的饥渴,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恍惚,一刀过去溅得满头的鲜血……
不过邵青积功成了校尉了,成了偏将了,成了将军了。
年华一年年过去。爵位日高,圣眷日隆。这双手上的人命也越来越多。
……
第一次见到姚锦梓这个小师弟还是十年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突然出现,邵青自然欢喜,设宴款待。师父推出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俊美的不象话,小小年纪就冷冷傲傲的,师父说:“这是你小师弟,姚乾进的儿子。”
本来漂亮的小孩人人都喜欢,不过当师父教自己一套新的剑法,一向举一反三的自己两遍不曾学会,师父叫来小师弟示范,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半空腾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向冷淡到怪异的师父用那样慈爱,欣慰,骄傲的目光看着小师弟说:“得此子予衣钵得传。”
还不至于去嫉妒一个小孩,但是,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就是有天才这样的生物出现,让普通人的聪慧成为笑话,让寻常人的努力变成闹剧……有的人天生就什么都有,聪慧,俊美,出身高贵,在哪里一出现都盖过所有人的光芒,别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的,他手到拈来。
三四年间,小师弟已经名动天下。可是这样的孩子,谁想到他会遇到后来那样的事qíng?
邵青忍不住想,明明可以阻止张青莲却没有阻止,是不是终究还是和那一刻心中的不舒服有关?不能够避免的yīn暗。尽管自己也说,我有许多地方都比他qiáng。可是看到这样光芒四she,划破天际的星辰陷到泥淖之中,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吧?
邵青嘲笑着自己的时候,突然被一声惊叫打断,一看原来是妻子端着一盏什么炖品滑了一跤,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正满眼水光看着自己。
一边庆幸不必喝那盅东西,一边忍不住心中暗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即将决堤的活源头。
娶这个妻子是自己年轻时作过最任xing的事,也是被别人认为最不理智的决定。
当时才二十三四岁,偶然见到这个小布商的女儿,迷糊到迷路到自己的行辕。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啊,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一只小狗的小男孩,看到她嘟嘴的样子就想抱抱,掐掐,揉揉,可爱得让人想占为己有。
所以不管身边多少人,怎样反对,还是娶了回来。
可是,后来就渐渐变了。总是要哄她,安慰她,收拾她的残局,说了许多话才发现她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行为叫自己在众人面前遗笑……再怎么可爱也会叫人累,会摇头,会无奈。
但时至今日,看到她这样也会忍不住微笑或心怜,还是觉得她许多表qíng都可爱。如果不发生那天在宫里的那件事的话,也许一辈子都会觉得这已经是爱……
可是那件事后,自己的所有目光,所有心思,所有注意都不由自主渐渐被那个原本看不起的男人占据了。才终于知道爱不是那温和的微笑,不是微微的心疼,而是灵魂都被撕裂,意志都被剥夺,天堂和地狱仅只隔一线……
如今,怎样的东西都只能投入永幻……
一只鸽子从远方飞过来,停在邵青肩上,取下红色爪上的短函,略略沉吟,理智又习惯xing恢复运作,邵青回到书房提笔回复,绑上鸽子的腿。
信鸽消失在苍蓝天际时,邵青又写了另外一封,放走另一只鸽子。
第49章 钱
第二天我去户部察看收回欠银的qíng况,果然不出所料,只收到二十三万七千两,绝大部分都是我派系或中立派系还的,其中自然有老高的八万两。
我皱起眉头问刘chūn溪:“王和靖那边的粮饷最近一批运过去没有?”
“还不曾,这次预计发到西南的粮饷是三十万两,王将军催了半个月了。年初下官曾献计从两广江南调粮,但几地官仓与长平仓中积粮与账目相差甚多,和国库大同小异,如今也拿不出来了。王将军急报说军中已经快要断粮。库中寸银存粮不够,之前都优先发到西北,我本待东挪西凑凑出来,又摊上水患,实在是捉襟见肘。”
钱啊,永远是钱的问题。一文bī死英雄汉。没有钱,前方将士吃什么?穿什么?让他们赤着脚饿着肚子去打仗吗?一仗可以,要是十天半个月呢?还没等人家动手,自己先饿死了。
说话间,便有工部的一个中层官儿来还钱,此人是清流派的,借了不过六十两银子,见到我有几分尴尬地问安。
欠债大军中清流派是绝对的少数派,首先是他们以清官自诩,对阿堵物自然要表示蔑视,也不会去放高利贷;其次他们往往都出身高门贵第,家里都很富有,也有这个资格去做清官。
工部的官儿还完钱就走,这次两大处用钱的地方都和清流有关,清流自然也是着急的,看来我这次的行动会“得道多助”的可能xing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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