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娘娘您是为了快乐。”桑枝说,“我也是为了快乐而活。原本,我是想离开的,哪怕出家也行。可是,我放不下素勒,一想到离开素勒,我就痛不yù生。我自己的苦痛无法排解,所以只好留在素勒身边。我并非为了素勒而生,我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
“如果现在,您还能得到快乐,您还会想死吗?”
静妃一怔,嘲讽地笑起来,“快乐?我现在还会快乐?”
“我曾经失去了自己的一切。”桑枝轻声说,“确切的说,我曾经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我一无所有,像一个初生婴儿一样,生生被切断了所有牵挂。我很痛苦,但是这痛苦并非无法忍受,因为我觉得他们还会好好活着。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他们真的还好好活着吗?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们过得怎么样?爹娘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人照顾他们?这样一想的时候,我就很煎熬。娘娘,您知道吗,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痛不痛苦其实并不是因为其他外力,而是因为我自己的心。”她说,“我根本不知道父母亲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得好不好,但是我的痛苦与否却很qiáng烈,是因着他们给我的感受。那时候我想,痛苦到底是什么?是因为失去吗?是因为感qíng吗?”她看向了静妃,“都不是,是因为我们自己心不定。”
“我有时候也会快乐,因为素勒。”桑枝说,“但如同痛苦并非来自外力,难道快乐就完全是因为素勒吗?是因为素勒让我安心。归根结底,我安心,所以我快乐。娘娘,您无法承受的痛苦真的是因为您失去了锦绣吗?并不完全是啊,您并不知道锦绣到底是生是死。您觉得她好好活着,所以您就心怀期望,翘首期盼,或许盼着有一天能再相见,但我们都知道,这基本不可能。您觉得她去世了,所以您就痛不yù生,因为您觉得自己彻底失去她了。可是娘娘,在锦绣被送出宫去的时候,您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啊。”
“得之为乐,失之痛。得失全在一念之间。”桑枝低声说着,“娘娘,您再换个角度想想,当初和皇上相爱的时候,您不是也以为能一生一世的吗?可是最终并没有。您失去了皇上,还被贬黜,倘若……银票的主人换成皇上,您还会如此痛不yù生吗?您痛,因为您爱。您爱并且您以为您只爱。您在永寿宫百无聊赖,把一颗心全放在了锦绣身上,所以才导致您所有的快乐都来源于锦绣姑姑。您心里有个大窟窿填补不上,那种苦痛让你无法承受,以为死亡可以消解一切。但实际上并不能啊!”
“您若因痛苦而死,怎知死后不是痛苦?世上多得是冤魂厉鬼的传言。况且,您这一死,真的一了百了吗?承受不住痛苦而选择死亡,就等于永寿宫里的一切都随您埋葬。锦绣姑姑也是,您和锦绣姑姑的一切也都消失了。与其选择死亡,不如选择面对啊。所求无非心安,无非快乐。没有所爱的人,难道终生就不会再快乐?娘娘,您还有皇后娘娘撑着,您知道,有皇后娘娘一日在位,永寿宫就能一日无尤。永寿宫到底是坟墓还是世外桃源,全在您一念之间呀。您为什么不选择带着锦绣姑姑的回忆,让自己安心平和的度完这一生呢?我曾有养花种糙的经历,便觉得照顾一株花糙,看着它们生发凋落再重开,心中满是欢喜。娘娘您何妨一试?人活着,倘若有个嗜好眷恋,便不会总是痛苦。”
“这便……不会痛苦?”静妃听得怔怔的,举着酒杯的手,都停了下来。
桑枝又给她斟满一大杯,“娘娘,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且不论痛苦与否,今晚,我陪娘娘一醉方休!”她看了看,索xing扔了酒杯,直接抱起酒坛,“糙原上不是都这样喝酒吗?娘娘可还记得曾经糙原的豪qíng?”
静妃默默看她一会儿,也抱起了酒坛,“我科尔沁的子民,岂有脓包!gān!”
实则桑枝酒力不济,早就头晕眼花了。然而静妃也顾不得她,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抽出悬挂日久的长鞭,一边刷刷地甩着长鞭,状似策马奔腾,一边单手举起酒坛豪气gān云。
什么皇宫,什么痛苦,便在这一醉中抛诸九天外。她好像是带着锦绣,在糙原上策马飞腾。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尚未进宫时一样。
☆、知易行难
顺治十七年。
大年初一,皇后总是最累的,一如过往百官朝拜命妇行礼,半天下来,皇后娘娘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午膳时分,皇后稍事休息喝了口茶,问蔡婉芸,“桑枝回来没有?”
蔡婉芸愣一下,恭敬地答话,“回皇后娘娘的话,还没有。”
“还没回来?”皇后娘娘皱眉,有点担心是不是永寿宫有事发生。可她走不开,这一天都要跟在皇上身旁接受跪拜的。略作迟疑,她吩咐道,“你去永寿宫看看。”
蔡婉芸领命前去。一年伊始,宫里万象更新一派喜气洋洋,永寿宫这里却好像被遗忘的角落,依旧枯索荒凉。锦绣一案后,永寿宫形同冷宫――静妃这次是当真惹怒了太后,若不是皇后一力担着,只怕这永寿宫就真的变成冷宫了。太后亲自指派来的宫女被静妃折磨走后,就只剩下皇后娘娘从储秀宫新调来的小宫女,唤做四喜。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规矩勉qiáng学了些,其余什么都不懂,胆怯又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主子。尤其见静妃喜怒无常,四喜更是整日里战战兢兢,唯恐哪里惹到主子而受罚。
蔡婉芸过来时已近晌午。
不胜酒力的桑枝和不醉不休的静妃仍然昏睡着,多亏了昨晚四喜累得半死把她俩弄进房间里去。四喜还记得昨晚她搬动桑枝时,桑枝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眸清亮的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回姐姐,叫奴婢四喜就好。”
“四喜……四喜,”桑枝声音低哑,笑吟吟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dòng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是这四喜?”
四喜听不懂,红着脸说,“奴婢不知,这是皇后娘娘赐的名。”这是四喜最骄傲的事qíng,在后宫里能得主子赐名算是殊荣,可被皇后娘娘赐名,对这些奴才来说,那可就是无上的荣耀了。
“皇后?”桑枝一愣,低笑出来,“她半懂不懂,倒也学会给人赐名了。”
四喜虽然早就听说过桑枝的传奇事迹,但眼下看桑枝对皇后这么不敬,她还是很难接受,怯怯的小声说,“姐姐不该对皇后娘娘不敬。”
谁料桑枝就因此变了脸色,她咄咄bī人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四喜吓得双手发抖。就听桑枝问,“四喜,你知道想在后宫里活下去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四喜哆嗦道,“奴婢不知……”
“本分。”桑枝闭上了眼睛,“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看的事别看,不该说的话打死都不张嘴。除了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外,就做个聋子瞎子哑巴,如此或可当牛做马苟安一生。”
她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抱着什么样的心qíng,悲怆有之,讽刺有之,无奈有之,不甘亦有之。
可四喜听完竟然一脸崇敬,“四喜谢过姐姐教诲,四喜愿意向姐姐请教。”
桑枝有些惊讶,她头疼的厉害,“向我?”桑枝笑而不语,摇摇头,略作思考却说,“如果你是我,你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很清楚自己一次又一次生存下来,侥幸成分有之,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有用。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与众不同――受过的教育不同,心xing不同。换做任何一个真正的奴才,都根本不可能复制这种存活模式。
“可是现在储秀宫的姐妹们都很羡慕姐姐,”四喜不解道,“都说只要能成为姐姐这样的人就好了。”不顾桑枝的吃惊,四喜又叹一声,“就是李嬷嬷对我们的教导跟刚刚姐姐说的一样,李嬷嬷说……说姐姐您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桑枝笑笑,“李嬷嬷说得对。四喜,”她醉眼朦胧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你今晚都听到什么看到了什么?”
四喜一愣,随即垂下眼睑,谨慎又小心地回答,“回姐姐,奴婢今晚只顾着给永寿宫大扫除,别的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又道,“奴婢只听妃娘娘的吩咐,主子的事奴婢不敢过问也听不懂。”
“好,好……”桑枝喉咙又沙哑几分,轻声道,“四喜,你是个机灵的姑娘,如果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待在永寿宫,这辈子得算是你的福分。”只有永寿宫里是非最少,因为太冷清反而偏离了腥风血雨的权势中心。但又因着皇后娘娘的重视,不会太过凄凉。
四喜眼珠转了转,“姐姐说永寿宫好,就一定是好的。四喜信姐姐的!”
桑枝哭笑不得,然而头疼的紧,头晕目眩地被四喜扶进屋去。
静妃就比桑枝惨多了,桑枝是醉,静妃是烂醉如泥。四喜一个小姑娘,可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静妃娘娘弄上chuáng榻。可没想到,静妃娘娘折腾了一夜,又是呕吐又是喝水,四喜跟着伺候一夜,天快亮时才得以摸到chuáng榻自己睡会儿。
蔡婉芸没料到永寿宫这么安静,连那唯一一个被她从储秀宫挑来的小丫头都不见人影。一直到正殿门口,蔡婉芸不敢贸然进去,想了想转而去一旁四喜的房间。四喜累了一夜,睡得正沉,都没有觉察到chuáng边多了个人。
见这qíng景,蔡婉芸大怒,冷叱一声,“四喜!”
四喜惊得一下从chuáng上跳起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见过蔡嬷嬷!”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蔡婉芸怒不可遏,“一点规矩都没有!”说着不解气地踢了四喜一脚。
四喜吃痛,也不敢反驳,五体投地沉默跪着。反正她也是被上头的人打骂羞rǔ惯了的。
“静妃娘娘呢?”蔡婉芸坐在chuáng上,居高临下地问,“昨晚来的那个桑枝可还在?”
“回嬷嬷的话,静妃娘娘还在昏睡。”四喜心惊胆战地答,“桑枝姐姐也在。”
蔡婉芸扫了一眼她,轻咳一声,“这天儿太gān了。”
四喜闻言,连忙爬起来给蔡婉芸斟茶。
蔡婉芸这才笑道,“算你有几分眼色。”她轻抿一口茶,状似不经心的说,“我把你从储秀宫带出来,虽说是奉皇后娘娘旨意挑人,但也是看你不糊涂。四喜,昨晚,桑枝可曾对静妃娘娘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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