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林文澜不解的是,桑枝却一直毫不悔改。苦头吃过,她还是一如既往。原来的桑枝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以至于奴籍上对她的记载比旁的宫女要多了大半页。其他人不过是短短一竖基本信息的籍录,桑枝后面跟了一串受罚的记录,还写着受罚的原因,最重要的有四个字“屡教不改”。
林文澜哭笑不得,对桑枝既佩服又怜惜。她忽然觉得,桑枝才是真正的智者。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遭遇什么噩运,桑枝都能处之泰然,若无其事。更重要的是,她完全不被身边的人和事影响,不改变自己初衷,始终都是一个善良温暖的女子,到死都是。难怪绿莺会对她如此亲近帮扶,也难怪绿莺面对如今的林文澜态度截然不同。因为,那样的桑枝,即便是死,也是坦坦dàngdàng无愧天地。来的gāngān净净,去得也gāngān净净。一个人终其一生,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
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文澜突然觉得自己穿到桑枝身上,也许并不是偶然。桑枝这个籍籍无名的宫女,在林文澜看来,能有如此心xing绝非泛泛之辈。众人都以为桑枝傻,可林文澜直觉不是。因为如果桑枝只是智力上的傻,简单来说缺心眼的话,那么在高qiáng度的惩罚和惯xing训练之下,她不可能始终如此鲜活温暖。哪怕是个傻子,被人用后宫这种法子调教,都不可能一如既往地丝毫不变。比如林文澜自己,不也是渐渐学会后宫规矩了?可如果桑枝不是因为缺心眼的话,那是什么呢?
林文澜心中一动,那么,只能说一切都是桑枝自己的选择。一个人在这么恶劣的qíng况下,还能坚持做出这样的选择,始终保持一个人最纯洁的品质,难道能把她当成庸庸俗人吗?
可这样的一个人,却悄无声息地丧命了。换来一个远道而来的林文澜――这之中真的是因为巧合吗?
然而她并不能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更奇怪地是,她对原来世界的记忆竟然有很大的模糊部分。林文澜很清楚自己来自哪个时代,受过什么教育,各种事物也都一清二楚。但匪夷所思地是,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她甚至不记得亲朋至jiāo的名讳相貌……林文澜百思不得其解,便只能抛诸脑后置之不理,心里暗暗觉得大概是穿越后遗症。
只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桑枝,纵然藏在桑枝的皮囊下,林文澜终究也做不到如桑枝那样至诚至真。
她默默放好册子,给守门的小太监又塞了不少银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
各宫各殿都在十四衙门设有专门的奴籍,宫妃按妃位高低分配宫女和太监数量。比如按制来说,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可有代诏女官一名,女史两名,司记一名,昭训一名,采女一名,奉仪女官两名,宫女八名;皇贵妃所在的承乾宫应该有女史一名,司记一名,昭训一名,采女一名,奉仪女官一名,宫女六名。但这只是承袭并改造前朝的制度规定,实际上现在的后宫并没有严格按照规定施行。清初的宫女制度空有条文,并无职位。而且如今皇贵妃盛宠尤甚,承乾宫一应陈设都按照坤宁宫的规格来,虽然董鄂妃极力推辞,但架不住皇上qiáng行宠爱,也只能受着。坤宁宫和承乾宫,各有年长的姑姑和嬷嬷各一位,其余都是宫女,一样的内殿八人各司其职,殿外的粗使宫女和太监约有二十人,各自籍录在坤宁宫和承乾宫的奴籍上。
很不幸,林文澜现在的奴籍属于承乾宫。换句话说,只有承乾宫的董鄂妃才拥有对她的调遣分配和生杀予夺之权。哪怕就是她得罪了皇上太后,一般qíng况下会处置她的也只有董鄂妃。比如上次,她在慈宁宫闹了一番,却是在回到承乾宫后被董鄂妃责罚。而且宫女们都被认定是主子的所有物,奴才犯错,就必然找到主子头上。正常qíng况下,皇上太后是不屑于直接处理各宫宫女的,那是自降身份,他们会直接找宫女奴籍所有者,也就是主子责问。也因此,桐儿和钟粹宫的皇上表妹之间勾连不清,董鄂妃会直接把账算到主子头上。
董鄂妃发话让她去坤宁宫伺候,但并没有动桑枝的奴籍。也就是说除非皇后不愿意接受,不然,桑枝在坤宁宫的时日长短完全握在董鄂妃手里。
这几乎等同于让桑枝变成两姓家奴。桑枝头疼极了,虽然一直想去坤宁宫,但怎料到会这样去。“两姓家奴”在历史上可是被唾弃的,为人不诚,奉主不忠,简直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且她现在以承乾宫宫女的身份去坤宁宫,素勒且不说,毕竟她和素勒是有私jiāo的,或许稍微可以放心。但只怕坤宁宫的宫女难给她好脸色,最令桑枝难以接受的是,她还是带着任务去的……
这一天快过去了。从早上去给坤宁宫请安,一直到月上柳梢头,桑枝都坐立不安。董鄂妃是打算次日请安时跟皇后说这个事qíng,把桑枝留下。桑枝曾经那么期盼留在坤宁宫,如今眼看着这个日子越来越近,她却越来越恐慌。尤其是想到董鄂妃让自己杀人,桑枝几乎要崩溃。
她在门旁蜷坐地上,望着月夜发呆,脑袋嗡嗡地响,头痛yù裂。这是来到清宫后,桑枝头一次遭受如此棘手而难解的死结。
然而,就是这难得的片刻安静也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绿莺踩着小碎步极快地走过来,面色焦急,“桑枝!娘娘找你!”
桑枝现在听到“娘娘”两个字就心里发抖,她茫然地抬头,“什么?”
“皇后生病了,娘娘要带你立刻去坤宁宫!”绿莺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娘娘已经在去坤宁宫的路上了,我们得快赶上!”
桑枝一激灵――皇后生病了?素勒病了?!白天不还好好的?想到这里的时候,桑枝心里咯噔一下,那个小皇子不也是白天还好好的,晚上突然就病了?
这一联想几乎吓得桑枝三魂六魄离体,她比绿莺还快地疾步而去。
夜静风冷,桑枝却走出一身薄汗。大约汗水里含有盐分,又浸得她后背尚未痊愈的鞭伤丝丝发疼。不远处看到董鄂妃的銮驾,她连忙跟上去,就听董鄂妃问一旁的太监,“皇后生的什么病?”
“回娘娘的话,据说是晌午不小心受寒,现在发烧了。”
董鄂妃一怔,暗自攥紧了双手,“发烧……”她喃喃道,“本宫倒要看看,皇后娘娘的发烧,御医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第001章
相比早些日子承乾宫里御医进进出出的景象,坤宁宫这里就冷清多了。
桑枝跟着董鄂妃进去,发现皇后身边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御医在把脉,乍一看还有些面熟,才想起来上次在承乾宫时这位老御医也在其列,好像是太医院的院使,首席御医。清初太医院院使一般为官居一品的太医,其次有二品御医,三品医士,四品医生。日前在承乾宫,去得都是二品以上的御医,掌管太医院的太医院使自然也得亲往。
“臣妾见过皇后。”董鄂妃连忙行礼,桑枝本该跪下,可她心中焦急,竟匆匆跟着董鄂妃福了一礼,就直直地望向皇后。
皇后眉头紧皱,面色显然是不正常的发红,安静地躺在chuáng上。听见董鄂妃的声音看向她们,一眼就看到失礼的桑枝,一时间唇角不经意地勾出了然的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也被董鄂妃捕捉到眼睛里去了。然而皇后却道,“姐姐怎么来了,不过是发烧罢了,不碍事的。姐姐身子不好,快请坐。”
她虽然是看着董鄂妃说这话的,可桑枝总觉得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
董鄂妃道,“皇后抱恙,臣妾心中忧虑,实在不放心。”就问一旁眉头紧皱的老人家,“冯太医,皇后娘娘的病qíng如何?”
太医院使却犹豫片刻,看得桑枝紧张地恨不能去揪他胡子让他快说,就听老人家道,“皇后娘娘……是发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董鄂妃加重了声音,“冯院使掌管太医院,这都分不清吗?”
冯太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当然想得到不久前太医院众多二品以上御医在承乾宫,因为没能救荣亲王而丧命的事qíng,如今对董鄂妃老太医心底发憷,赶紧跪倒在地,“回娘娘,确是发烧。”
董鄂妃道,“知道是什么病症就好,皇后的病,你们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话里有话的让冯太医一身老骨头都快吓瘫了,老人家官居一品,家大业大,在宫中谋事虽然荣华富贵至极,但稍有不慎只怕连累全家老小。冯太医越老越谨小慎微,不敢妄言,忙道,“老臣身为太医,对任何病人都不敢有丝毫慢待。”明里暗里地辩解他并非没有尽心救治荣亲王。
董鄂妃扯动嘴角笑笑,“那最好不过。”又问,“皇后现在烧退了吗?”
“一时半会儿……还不见得。”冯太医哆嗦道,“稍等片刻,想必就该退了。”
董鄂妃坐在皇后身旁,放轻了声音,“那本宫就等着。”
桑枝站在董鄂妃身侧,望着皇后烫红的脸颊,心急如焚。皇后面上竟露出浅笑来,轻声道,“不必担心。”她没带称谓,看似是对董鄂妃说话,可桑枝这会儿确信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顿时心中百感jiāo集,想说话却又知道不太合适,只得咬唇默默等着。
董鄂妃岂会不知道皇后用意!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怪异感,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一时也想不清楚,却不得不接着皇后话茬道,“皇后退热了,臣妾才放心。”
皇后点点头,伺候在旁的蔡宛芸不住给皇后换帕子敷额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等了大约半个钟头,皇后脸色反而越发红了,而且qíng况看起来越发不好,初时还能清醒地说些话,现在已经闭口不言双目紧闭。
董鄂妃第一个站起来,“太医!”
她高喝一声,冯太医吓得腿一软,连忙到chuáng边来,“贵妃娘娘!”
“皇后的病再治不好,你就等着诛九族吧。”皇贵妃撂下这句话,冯太医顿时两腿一哆嗦,跪倒在地,“老臣……老臣一定竭尽所能!”
偏这时,董鄂妃一阵头晕目眩,桑枝和绿莺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桑枝道,“娘娘,您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不如先回去吧?”
绿莺也道,“是啊娘娘,您本来就未痊愈,这阵子又一直睡不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董鄂妃扶额望一眼皇后,却突然悲从中来。病中的皇后让董鄂妃物伤其类的同时,心里却略过一个让她惊惧的念头。她神思大伤,只觉得浑身都没力气,更不愿意再待在坤宁宫了。一时间,她十分惧怕太医治不好皇后。因为,如果皇后也治不好的话,那她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思虑都证明全是错的!但皇后治好了,她的怀疑难道就完全可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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