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待泠儿极好,只要一得空,几乎凡事都会亲自陪伴泠儿。
陪她玩耍,陪她用膳,陪她识字,陪她入眠。。。除了,不许她叫自己‘父皇’。
泠儿是个聪明的孩子,随着她的渐渐长大,总会从宫人们的窃窃私语中知道许多事qíng。
在泠儿七岁生日那年,她听见那人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泠儿揉着衣角,偷偷望了她一眼,然后小声地问那人能不能以后都叫她‘父皇’。
她看见那人沉默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
在那一刻,她的心底一阵抽痛,难过极了。
因为她知道,泠儿其实是为了她才开口问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和她的从前,那时候全天下人都不愿她和她在一起,即便那时的她无权无势,却敢拽着自己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说非娶她不可。
可是,如今呢?
如今在这世间早已无人敢胆忤逆她的决定,甚至她们之间也早已再无旁人,可她却总是对她避而远之。
有时她也会想,若不是因为有个泠儿,她是不是甚至都根本不愿来见自己。
七年了,七年了。。那人却对她敬重得比她四哥在世时更甚。
夜深了,遣开所有侍女,她独自坐在黑暗中,突然很想大醉一场。
她一向不会饮酒,但现在她完全不在乎了。
她学着那人的样子,将杯中的酒一仰而尽,结果落喉时的灼辣感登时呛得她连连咳嗽,直咳到泪水无声无息地洒满脸颊。
她很想毫无顾忌的大哭一场,但此刻的脆弱和委屈却让她连哭的气力都没了。
她又饮下一杯,还是止不住地猛烈咳嗽,直咳得心肺皆疼。
泪水落入空樽,她低下头,迷醉中看见一幕一幕,都是往事袭上心头。
月光满地中,那人红着俊脸拉着自己的手,说着那句‘歌儿,别走’。
漫天星河下,那人拥着自己在耳畔旁轻诉着收到的思念。
古佛青灯前,那人手握着自己的青丝qíng不自禁凑上来的动qíng一吻。
。。。。。。
曾经有多美好,如今便有多可笑,像个绝好的嘲讽。
酒劲渐渐上头,在这样浓烈的醉意里,突然间有一双有力的手按住了她执着酒杯的手。
她抬眸,直直望着眼前熟悉的修长轮廓,苍白的清瘦面庞。
“你醉得厉害,不能再喝了。”她的声音里似乎混杂着丝丝痛惜和怒气。
“我没醉!”她用力甩开了她,“你不必管我。”
哪怕只这一次,她也想随心所yù的放纵一次。
她又举起酒杯,还未及放到唇边,便被那人一把夺过,将酒尽数洒到地上。
她索xing伸手去拿酒壶,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手腕,用力一拽,她身子一个踉跄不稳,便跌入那人的怀中。
整座殿宇突然变得很安静,她感到她的手臂明显的一僵,却没有放开自己。
直到她对上了她的浅眸,她才如被雷击般松了手,将她生生扶正。
她终是苦笑了下,低声道,“你走罢。”
那人站着没动,只是静静看着她,眸中却布满了她看不懂的qíng绪。
“别管我!走啊!”
那人一放手,她就摇摇晃晃地站着,感到眸中的泪水又要淌下来了,“别让宫里人看到了,又要传出你我背地里有多不堪。。”
话未说完,她却倏地扶住了她的肩,她尚未回过神,便被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到那人的手上猛地一沉,似乎咬紧了牙关才把自己又重新抱了起来。
她武艺不凡,以前总是轻而易举的便能抱起她,可是现在。。为何会?
她勾住了她的脖子,凝望着那人的容颜,才惊觉原来她的鬓角已冒出些许白发,眼角也略显沧桑。
是啊,韶华轻逝,她也不再年轻。
正想着,她已将她抱到chuáng榻之上,弯下腰将轻轻自己放下。
“你别多想,早些歇息。”
她柔声说完这话,转身要走,她忍不住拽住了她的袖袍。
“别走。。”她含泪望着她,“至少在今夜,能不能为我留下来。。别再离开我。。”
她伸出冰凉的指尖拭去她眼角的泪,红着眼眶qiáng笑道,“歌儿。。你那么好又那么善良。。我。。我不能再害了你。。”
说完,她还是慢慢抽出她拽着自己的袍子,转身离去。
“如果。。如果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那么好又善良的女子呢?”她突然朝着她削薄的背影喊道,“如果。。我也做过一些自私肮脏的坏事呢?”
她脚步一顿,额上慢慢浮起青筋,她没有回头,咬牙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会变。”
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似乎不愿听到身后的人再言。
“是,我没变。。我一直都爱着你,慕容颜。”她跌跪在榻上,竭力喊道,“可是你呢?”
她放在门扉上的手一僵,慢慢收了回来,攥紧了双拳,但没有回答。
泪水滑进她的唇角,她扬起了苦涩的笑,半醉半醒地道,“你知道吗,你们大婚那天,我会去出家,其实不过是我设的一个计。”
她站着没动,但是脸色十分疲惫。
“我早就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无非没有告诉楚夏缇罢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确信你定会舍弃她来找我。”
“够了。”她颓然道。
“我也知那两名侍卫并不是楚夏缇派来的,可为了让你厌恶她,所以才告诉你是她想要害我。”
“别说了。”她有些痛苦地摇着头,“我不用听。”
“萧紫烟的死,也是因为,是我亲口告诉她。。”
“我说够了!!!”她霍然转过身,对着她吼道。
“。。你真正的身份。”她还是一字一字地把话说了出来。
一时之间,‘够了,够了’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不停地回dàng,冲撞着本就千疮百孔的人心。
殿内,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她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所以我才说,我不能再害了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无论是好是坏。。可只因你是冷岚歌,所以我都会放在心里。”
把对你的一切,都放在心里。
她重新走向怔怔望着自己的她,坐在她的身旁,就像第一次吻她一样慢慢侧头凑向她的软唇。
她下意识地闭上眸,好像等了一世,却是额上等到了那丝灼烫的温度。
她愕然瞪大瞳仁,听到她沉沉地道,“其实你一直爱的人,早已不是我了。你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去承认一切都已经不能重来。因为这份不甘心,我们都伤害了最亲近的人,结果也伤害了自己。”
那人是何时走的,她不知道。
她只是在脑中不停地回想着那人最后讲的那句话,“你爱的那人也许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我不是她,也不能告诉你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但你那么好又那么善良,如果我能遇到她,一定会让她来找你。”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了,她依旧会照常过来,陪伴泠儿,有时也会同自己一起用膳。
就好像那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直到有一天,她在宫中遇到了苏琬。
七年前苏妃苏琬参与冷相策反,本该难逃一死,可不知为何,最后慕容颜非但没赐死于她,反而加封她为皇贵妃。
听闻,只因她拿出了一把短刃。可谁都没见过那是怎样一把短刃。
“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吗。。这么多年来积劳成疾,忧思过甚。。再加上她顾及身份从不肯看太医也不怎么让我医治。。身体其实早就。。”苏琬轻轻道,带着些许酸羡望着冷岚歌。因为她明白,一个人只有把另一个人看得比自己还重要时,才会不愿对方为自己担忧一丝一毫。
她的脑中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喃喃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有些日子了。。唉,娘娘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苏琬像似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娘娘您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她心乱如麻地问道。
“如果。。她真的离开人世了,请容我带着她去找阿姐。”苏琬正色道。
她听了,身子剧烈地一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言不发。
苏琬望着死死瞪着自己的冷岚歌,忽朝她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哽咽道,“娘娘。。她为了你。。为了那个孩子。。已经舍弃自己太长时间了。。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但我也明白,她是想见阿姐的。。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不可能,至少。。至少在她。。请娘娘成全!”
她沉默了很久,终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转过身,渐渐走远。
她纤弱的身子走在渐渐萧冷的寒风中,摇摇yù坠,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数日后,燕翎帝慕容颜驾崩于昭兰殿。
很快,秦王慕容司彦继位,她一改往日纤柔之态,贵为威严的太后。
她身穿一袭白裙素衣,站在她的灵柩前,始终未曾落泪。
宫人有传她是真正薄qíng寡义的祸水,是为了让自己儿子早日登基才毒害了翎帝。
她却淡淡一笑,轻轻抚过那人的灵柩,低声道:
“你安心去吧,往后所有的谎言,都由我来替你编下去。”
☆、第93章 漠北
燕翎帝的死讯传到她那边的时候,天气刚刚入了秋。
红玛瑙般的落日渐沉,最终没入荒原棱线,铺天盖地的昏暗笼罩了整个漠北,显得苍凉而悲壮。
她站在赫京的最高处,劲风chuī动她烈艳翻飞的华袍,猎猎作响,也引得她发上的缀玉步摇轻轻撞击,发出清越的叮咚之声。
铠甲声铿锵,一个沉沉的声音疾步走来。
“将军。。您可总算来了。”守在她身旁的近卫,一看到那名威武沉稳的黑甲将军,便急急地上前接过他的佩刀,道,“王上都站了整整一天了。。怎么劝都不肯回宫。”
“退下罢。”望着那道纤瘦到令他心痛的背影,他摆了摆手。
近卫们知趣地迅速离开。
他静静注视着她长垂到腰际被风卷起的乌黑发梢和绛红如火的一衣裙角,高高扬起像振翅的蝴蝶。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与她相遇的时候,也曾在这样huáng昏时分的晚霞下见过这般绚烂的颜色。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懂,为何这样的女子会出现在自己咫尺之前,看起来那么美好又那么难过。
而现在,他早已明白了。。她的美好和难过都是因为她总是想着一个注定会伤害她的人。
只是。。
他暗暗攥了攥拳,还是缓缓走上前。
只是。。他还是无法就此停止对她的爱恋。
尤其是在此时。
他走到她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此时寂静得犹如死海般的天际。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温柔地覆在她的肩头,望着她苍白的唇,痛惜地道,“王上,你不能再站在这儿了,让我带你回宫罢。”
她好像没听见般,还是站着不动,有几缕青丝拂过眼前遮蔽了她的双眼,让人看不清她眸底的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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