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是看见了,他望着一言不发的她,双拳攥得更紧。
他当然明白她此时有多痛苦,只是她的骄傲不让她说出口。
事实上,从她离开那人的那刻起,他就明白她有多痛苦。
他本以为,她的离开对自己而言,是个绝好的机会。
到后来,他才明白,她的离开,恰恰说明了她有多义无反顾地深爱着那个人。
因为她清楚她的留下,只会给那人和那人的家国带来灾难。
所以,她最后才选择用牺牲自己的爱qíng来成全对方。
他也曾问过她,是否后悔这个决定。
而她却看着他淡淡地道,想来在如今这个年代,谈什么一己之爱恨实在是太渺小也太奢侈了。
这些年,她身为漠北匈奴国女王,为了重新振兴糙原,从未顾及过自己。
尽管赫京的大臣们都苦苦恳求她尽快遴选王婿,早日为匈奴诞下皇脉,可她却从来不为所动。
他当然知道她是因何而不肯所动的。
当初,为了不让她为难,他甚至主动请她废了他这名不副实的金刀驸马。
他从未放弃过想要娶她,但他穆昆铮铮铁汉,也不愿她只是因为顾念先王之令才勉qiáng做他的妻子。
可是如今,她已到而立之年,而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又如何忍心看着她总是一个人。
想到这,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对着失神的她道,“王上,我穆昆素来不太会讲话,但还是想请陛下听我一言。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也知道这些年其实你从未忘过那人,更知道我是个粗人根本高攀不起陛下。但我希望陛下能清楚一点,无论牺牲多大,无论何时何地,哪怕你未曾开口,我都心甘qíng愿为你做任何事qíng。”
她的身姿微微一颤,缓缓转过头对上他无比认真的眸子。
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我说这话,其实并不是想你感激我或是妄想其他,因为我明白,或许在你心中永远都不会真正需要我。但是你若实在承受不住的时候,不妨想想我说的这句话,希望你能明白,有一个人永远都会在你的身后陪伴着你。”
“穆昆。”许久,她终是望着他,柔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待我是真的好。”
穆昆听到此言,心脏登时跳得飞快。
她顿了顿,又垂下眸,压低了声音,“可是。。我早已不知该怎样去爱别人。”
穆昆的心又沉了下去。
“而且。。我不信。。我不信。。”
她身子突然有些摇摇yù坠,看起来明明伤心极了,但微红的眸中却泛着决然的光,“绝对不信她会死。”
穆昆望着她,胸口生疼,勉力才说道,“王上。。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自欺。。”
“就算全天下人都告诉我她死了。”她坚定地打断他,一字一字地重复道,“我也知道,她不会死。”
穆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颓然垂下了头。
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能让她对一个千里之外经年未见的人依旧抱着这般近乎荒谬的坚信。
但是,他真的很羡慕那个人,羡慕到心酸。
他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个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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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好像要下雪了。
赫京的王宫也变得愈加寒冷。
燕少帝慕容司彦登基后,不久便解除了先皇同匈奴的盟约。
此时漠北和平不过七年,元气尚未全复。
各部族长自先匈奴王死后一直分裂自立,如今虽表面归附,实则只是忌惮与楚夏缇有盟约的燕皇慕容颜发兵压制,并未全都归心于楚夏缇。
此时慕容颜一死,不少族长纷纷窥觑匈奴王位,或者说窥觑那位美艳的女王。
以左大臣为首的赫京重臣为防止糙原内乱再起,只得拼死恳求楚夏缇以漠北社稷为重,择一族下嫁结姻,联手以换千秋万代太平。
各族中以北戎一支实力犹为qiáng盛,族长赫连斛甚至亲自带了兵马,还有玉石明珠,毫不顾忌地赶来赫京。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若娶不了女王,便刀戎相见!
“你们都疯了吗?!”穆昆望着跪了满地的大臣,粗着脖子吼道,“谁敢bī迫王上,就是与我穆昆为敌!”
楚夏缇坐在上位,面无表qíng。
“穆将军言重了,臣等怎敢bī迫王上?”
左大臣抬眼瞧着他,道,“想来,穆将军虽身在漠北多年,但毕竟是个汉人,又怎懂我等糙原人代代渴望一统漠北的决心和夙愿?”他望向楚夏缇,接着道,“先王英武,十八岁便一统糙原,可叹早逝,家国分裂。如今qíng势紧急迫在眉睫,各部族长明日便会抵京,若非无奈,臣等也绝不愿出此下策委屈王上。还望王上以糙原为重,切莫辜负了先王的心血。”
“你。。你。。”穆昆指着他,被气得憋不出话。
楚夏缇却站起了身,淡淡道,“一切等见过各部族长再定。”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穆昆连忙追了上去,拦住了她,道,“王上。。你。。难道你真的要嫁?你根本就不喜欢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楚夏缇望着他焦急的面容,静静地道,“我自有主意。”
穆昆喉结微动,过了许久,才道,“我是怕。。怕你又会勉qiáng自己。”
楚夏缇摇了摇头,极淡地一笑,什么话都没说。
好像在勉qiáng自己离开那人后,对她而言,世间再没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是勉qiáng了。
她走在幽深的长廊里,穆昆距她一步之遥,跟在她的身后,执意要送她回宫。
有一列巡逻的侍卫,远远瞧见了他们,皆列于两侧避让,垂首行礼。
楚夏缇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穆昆摆了摆手,示意侍卫们可以继续巡逻。
突然间,楚夏缇脚步一滞,霍然转过头。
“王上?”穆昆望着神色有些惊异的楚夏缇,不解地问道。
楚夏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列慢慢走远的侍卫,不知为何,心骤然跳快了几拍。
双腿不受控制地,她提着宫裙跑上前,一把拽住最后的那名侍卫,不顾一切地将他扳向自己。
那名侍卫年轻的眸中写满了惊战,他浑身发抖地望着面前布满晶莹之色的女王陛下,颤声道,“王。。王上。。您怎么了?”
穆昆追上前,死死盯着两人,皱紧了眉头。
直到有一片冰凉落在了她光洁的额上,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她松开了手,恍惚地仰起头,看到天空开始洋洋洒洒飘起了漫天的雪片。
她转过身,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眼眶越来越红。
赫京今年的第一场雪,越下越大。
穆昆忙握住了她冰凉的手,问道,“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想笑一笑,泪水却滑落了下来。
从知道慕容颜的死讯到现在,已过了数月,她都未曾落过一滴泪。
可是方才,她分明突然感觉到了那人的一丝气息。
好像,她就在自己身旁。
但在看到的仅仅是一张陌生的脸庞后,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她隐隐觉得自己或许错了。。或许那个人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了。
整整一夜,她偷偷将自己蜷缩起来,笑着哭,又哭着笑,最后累极了才沉睡过去。
昏昏沉沉中,她好像又回到了还在燕京的时候,她被那人软禁在凤仪宫,但无论如何,那就是她们最后还在一起的日子啊。
那时候的她也真的心灰意冷了,总是固执地对那人说,再不要见她了。
只是她也没想到。。没想到竟真的会一语成谶。
“我好想你。”她脸上的眼泪,像流淌的月光,“好想再见你一面。”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梦境和现实突然重叠了。
梦中有人趁着她昏睡抚上了她的脸颊,而现在她也分明感到有一双温凉的手掌抚过她的面颊。有人慢慢凑近了她的唇。。。
她很想睁开眼睛,但她好像太累了,眼皮动不了。
那一夜,她睡得无比安稳也很安心。
就好像,微风轻轻起,连唇齿间都只有云淡风轻,还有淡淡的梨花香。
当晨光洒入殿室,她睁开了眸子,缓缓伸手碰上自己的唇,望着空无一人的宫殿。
她站了起来,抿紧了唇,一扫昨夜的脆弱无助,取而代之是那个骄傲不屈高高在上的漠北女王。
她披上艳红华丽的宫袍,微点朱唇,浓墨般乌黑亮泽的长发层层堆叠于头顶,露出优美白皙的脖颈。当高贵bī人艳光四she的她出现在各部族长面前时,所有人皆像被耀眼的光芒刺中般屏息凝神而不敢久望。
只有北戎族长赫连斛毫不顾忌,从楚夏缇入座后,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看,连手上端着的酒樽都忘记放下。
楚夏缇瞟了一眼这位身材壮实满脸须髯的赫连斛,眉目间慢慢带出了一丝厌烦的冷意。
左大臣见了,忙重重地咳嗽起来,提醒着这位坐在自己旁桌失礼至极的北戎族长。
赫连斛放下酒樽,大摇大摆地走到殿中央,从腰后抽出一把层纹繁错,镶满玛瑙的弯刀,对着楚夏缇笑道,“王上,这把宝刀是我父亲当年追随先王出生入死后先王赏赐的宝物。父亲去世后便把此刀留给我,陛下也知道我们糙原人的习俗,家传宝刀素来只赠心仪女子。今我愿将此刀赠于陛下,以表我对王上的一片仰慕之qíng。”
赫连这话说完,全场寂然,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却见楚夏缇神色未有丝毫涟漪,只是命人过去将弯刀接了过来。
穆昆咬紧了牙关,恨不得将手中的杯樽生生捏碎。
而那赫连见楚夏缇接过了自己的那把刀,更是洋洋得意地扬眉一笑,斜眼旁观其他族长失落的表qíng。
他想,这女王毕竟只是女流之辈,总归是需要一个像自己这般qiáng大的男人做靠山的。
正想着,听楚夏缇静静开口道,“果然是把宝刀。久闻北戎赫连氏刀马功夫了得,王兄在世时,也时常跟我提及北戎勇士辈出,赫连族长更是勇猛过人。”
赫连被楚夏缇夸得有些飘飘然,瞧着她的目光更是变得愈加火辣,丝毫不掩饰心头之yù。
却听楚夏缇突然一顿,说道,“只是这刀,我暂时不能收。”
赫连斛一愣,众人也一怔,所有的眼睛齐齐地投到了楚夏缇的身上。
“我曾昭告天下,只嫁漠北糙原上最勇敢的人。”
楚夏缇正色道,“今在宴的诸位皆为我匈奴出类拔萃的才俊,实在难以取舍。为求公正,明日我将在赫京城郊设武场,有意者需亲自上场比斗。这胜者无论是谁,不仅会是我出大汗夏缇的王婿,更会是匈奴各部之首,各部往后必须答允为他马首是瞻。”
“不知在座的诸位,可有胆魄为我一赌?”
此话说完,全场静寂了很久。
这的确是一场豪赌,还是一场赢家只有一人的豪赌。
言下之意,赢者不仅能坐拥美人入主赫京,还能成为真正的各部之首,掌控整个糙原的兵力。
但要是输了,往后的日子怕是只能唯命是从,没那么舒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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