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元宝十五岁,杆宝十三岁,元宝那天农忙完突然和杆宝说,“大哥不愿一辈子待在杨河乡,被那些王八犊子们搜刮,大哥要走了,大哥得闯出一番天地出来。”
杆宝不懂,但是听说大哥要走,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别哭啊,今年你十三岁了,明年你就是个大男人啦!”元宝伸手抹去他的眼泪,沾了泥的手在他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黑,“大哥走了,家里就靠你了——我说杆宝,你也长大了,不能再靠着大哥啦!”
“我知道。”杆宝仍旧是哭,止也止不住。
后来元宝还是走了,杆宝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弱,一天下来,连农忙的一半都做不完,邻居怕他这样下去养不了家,就去帮忙,却被他赶了出来。
“走开!我自己来!”杆宝的胳膊很瘦,推人也没有力气,直引得邻居也笑了起来。
“杆宝啊,别逞qiáng,就是到了明天早上,你也是做不完的。”
“快点长起来吧,等你胖一点,就有力气了,有力气,自然就能gān好活了!”
杆宝终于还是接受了邻居的帮忙,只不过之后的日子里,他摒弃了从前的陋习,早出晚归,吃饭的时候比以前都要多吃一碗,这么下来,竟也是逐渐qiáng壮。
到后来,杨河乡没有一个人敢说他软弱,他一天能耕他们两倍的地,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眼神里住着只老虎。
又过了一年,仅有的父亲也离世了,杨河外的世界战火绵延,元宝天生有才,也带领了一支军队,几乎是占下了整个浮萍洲。
那日他差人回来接他们,杆宝听说大哥回来了,眼睛都亮了起来问他在哪,军士问你是杆宝吗,主上在乐和城,是专门差我来接你的。
杆宝说好啊,就回家去装了一车的粮食,军士看着有些发笑,看得他有些不快。杆宝问:“你笑什么,我去看大哥,总不能和小孩子一样空手去吧!我也能劳作,也能养家的!”
军士止了笑,说,“您就省了这条心吧,主上在乐和城享尽荣华富贵,大约是看不上你这车粮食的。”
“你胡说!”杆宝直瞪眼,硬是推着一车粮食上去,气汹汹就来到了乐和城。乐和城也不愧是乐和城,杆宝从小在乡下长大,这也是第一次进城里来,放眼望去满城的金碧辉煌,叫他移不开眼。
这就是乐和城!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元宝看到他时,激动得上前抱住他,“我的好弟弟,几年没见,你终于长大啦!”
元宝这一身行头,直是把他给看愣了,身上的黑色锦缎不知出自哪里,又用金线绣了几条龙,显得雍容华贵,再看看自己,一身粗布衫上还落了灰,说是元宝的亲兄弟恐怕人家都不信。
杆宝抱了元宝一下就推开了他,说,“大哥,我身上脏,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元宝哭笑不得,说,“那我先叫人带你去洗漱一下,天色不早了,先休息吧,大哥明天再去看你。”
杆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胳膊,又在一瞬间觉得这样有些不妥,讪讪地松开了手。
“杆宝啊……”元宝叹气,“你记住,无论何时,你我都是什么身份,我都是你大哥。”
洗浴的时候小厮便在他耳边滔滔不绝地说起主上大人来,说他本是月河峡谷里一个普通的工人,因为做的实在是出色,一连晋升了好几个官衔,后来在峡谷里发现了太平古墓,有了钱大家又拥戴他,便乘机养了一支军队,打啊打啊,就打下了乐和城。
杆宝就这么听着,心里却是无尽苦涩,想必这些年来,元宝也过得很辛苦吧。小时候一直是他照顾自己,现在自己长大了,也是时候为大哥分忧解难了。
那一间卧室被打扮得金碧辉煌,墙纸器皿是用huáng金鎏过的,灯是仿制太平墓中的长明灯,连chuáng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绸缎上垂着流苏,再用金线在那缎上绣几朵蒲公英,被子也是金色的,杆宝坐上去,软软的,真舒服。
可是舒服归舒服,却怎么也躺不安心,身下像垫了云,不上不下,失了基本的安全感。杆宝受不了,和衣就睡在了chuáng下,那地面终究还是更像家里的chuáng,坚硬,却踏实。
“杆宝,你怎么睡地下了?”却是元宝进来了,有点心疼地扶起他,“地下凉,你可别坏了身子。是不是大哥这里你住着不舒服,不舒服我们就换一间舒服的,来人,再去打扫一间客房。”
“别,大哥!”杆宝自知现在大哥是一国之主,身份尊贵,若是说出不适来只怕会拂了他的面子,忙说,“舒服舒服,只是做梦从chuáng上滚下来了。”怎么能不舒服呢,有大哥在的地方,比哪儿都舒服。
元宝笑他傻,说,“杆宝啊,这次来,是赐你名姓的,虽说你我糙莽出身,但是毕竟大哥身居高位,礼节xing的东西还是不能少。”
杆宝说,“成,大哥叫我叫什么,我就叫什么。”
元宝说,“家中祖姓是公仪,大哥现在叫公仪瑾,你便叫公仪繁吧。”
当是时,九州烽火燃起,各方豪雄争相掠夺,不过一月,浮萍洲便和天王洲针锋相对起来。
六月,浮萍洲进入了雨季,公仪瑾从外面回来时已近三更,随从们急忙忙收了伞,又有人将他扶着入了殿内,问他要不要休息。
“风雨yù来啊……”公仪瑾叹气一声,“通知飞龙营虎啸营,整装待发,明天便动身。”
公仪繁自然也是没睡的。公仪瑾遣人灭了大殿的灯,只留下一灯如豆,昏暗之下,再也看不到四周金碧辉煌。公仪瑾叹了口气,公仪繁也叹了口气。
“齐应南的军队,足足有我们的三倍以上,若是真的打起来,只怕是凶多吉少。杆宝啊,大哥这次去要是实在回不来,你就打点一下回杨河乡吧,那里虽然贫苦,但是太平。”
“我不。”公仪繁上前,抓住他的衣袖,“大哥,爹爹已经去了,我只有你一个亲人,若是到这时还只顾着自己生死,罔顾兄弟恩qíng,那才是对我最大的耻rǔ。”
公仪瑾拍了拍他的手,说,“杆宝啊,大哥不能叫你白白送死。”
公仪繁抬起头,说,“大哥,自幼时开始,便是你一直护着我,现在,该换我护着你了。这一仗,我来打!”
jiāo锋就在浮萍洲和天王洲jiāo界的馥郁河。从前富饶繁华的馥郁河畔如今已然是战场,昔日采菱的渔女如今也变成了两国的军队。那支军队由公仪繁带领,绕过千险峡谷从背后斩断齐应南军队,又叫人于峡谷两周投石,进入峡谷的天王洲军队无一逃生。他又差人在地上撒了混有□□的马糙,赶路之余,齐应南骑兵路过时马儿争相食用,吃后立时便毙命,也不知摔断了多少人的腿。之后他率军横冲直撞,只将齐应南浩浩大军,打了个落花流水。齐应南元气大伤,只得退回天王洲,公仪繁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军士们爱戴极了他,公仪瑾也爱极了他,封他为护国将军,大伙儿就都叫他公仪将军。
公仪繁立即请命乘胜追击,一连攻下了天王洲五座城池,那夜他凯旋归来,拉着公仪瑾走上城墙,说,“大哥你看,从这里,到这里,是我为你打下的江山。”
分歧也从这时产生,军师李显觉得公仪繁这人好大喜功,若是被人鼓动,怕是有喧宾夺主之势,公仪瑾怒叱,说,“军师再这样说下去,怕是我第一个处死的就是你了。”
李显不畏,说,“主上,你还记得齐应南如何夺取天王洲的吗?与齐应南一役,主上实力不及齐应南,可是公仪将军的能力,远远比齐应南大。若是这样下去,公仪将军日益被浮萍洲百姓爱戴,到时候主上的位置,难道就不是岌岌可危吗?”
公仪瑾拧了眉头,说,“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绝不会背叛我。”
李显跪下,说,“就算他没有这个意思,若是哪日被人挑唆,好胜心一起……你我二人就没了后路啊主上。”
公仪瑾还是有些动摇。
而事qíng的□□,就是那夜他去虎啸营看望公仪繁。那夜虎啸营一地篝火,说是为了庆祝公仪将军凯旋而归,公仪瑾自然是要出席的,两碗酒下肚,军士们就鼓动着要看二人比武,公仪瑾本想拒绝,但是公仪繁毕竟年少气盛,跃跃yù试,不好推脱之下两人便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篝火印在两人的脸上,明明灭灭,又像是谁目光躲闪,心境难平。
“出手吧,大哥!”公仪繁笑,脸上是年轻活力的光辉。
公仪瑾出手便是一招苍鹰钩,狠厉之下,竟然已经bī得公仪繁倒退三寸。
“好拳法!”大家纷纷喝彩,公仪繁却不慌,见招拆招,虽说对方来势凶猛,却毫不乱阵脚,以退为进,数十招后,已然从下风渐渐占了上风。
公仪瑾心下震惊,这还是以前那个杆宝,还是他的好弟弟吗?那个羸弱却倔qiáng,在被欺负后挽住自己手臂,红着眼睛却不肯哭出来的孩子,是你吗?
显然不是,现在的公仪繁,已然不是过去的杆宝,在闪躲几招之后他身影浮沉,渐渐下手jīng准,狠厉,他只是一个晃神,就被他钻了个控制,制住了颈部动脉。
“大哥!”公仪繁笑,伸手擦了擦头上的汗,“你输了。”
“看呀!是公仪将军赢了!”
“公仪将军!公仪将军!公仪将军!”不知是谁带头,呐喊声沸沸扬扬,从虎啸营就喊了起来——
“公仪将军!公仪将军!公仪将军!”
公仪瑾qiáng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近来大哥为国事担忧,过于疲累,就先回去休息了。
回去路上,李显求见,进来就是一句,“主上,该做决定了。”
公仪瑾不语。
李显继续说,“主上,您今日也看到了吧。公仪将军日益受将士们的爱戴,这样下去,不出几年,整个军队的掌管权,必将脱离您的控制。”
公仪瑾说,“我相信他,他是我的亲弟弟。”
“权力之下无兄弟。主上,您就想想他今日和您斗拳时的出招吧——字是人心,剑是人心,拳法也是人心啊,以退为进,迟早有一点会将您的江山吞噬殆尽!”他一把跪在地上,“请主上做决定!”
公仪瑾抬头,外面是晴天的夜,月色很好,让他想起来杨河乡的夜,杆宝那日被人欺负得惨,就拽着他的手臂红着眼,就是不肯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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