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釉想回个笑容,但是倦极之下的脸庞已经僵住,于是放弃。她抱起木匣起身,弯腰从板凳下拉出了一个灰布包。布包打开,是两支红蜡,一小坛酒。苏釉蹲在地上,费力地把蜡烛并排插在泥地里,放两个木匣在蜡烛首端。她双手颤抖地吹着火折点燃蜡烛,然后和蔡小纹一起跪下,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再开坛撒酒,把坛中酒尽倾在烛前泥地中。苏釉单独又磕一头,自语道:“筑莲工苏釉与师妹蔡小纹遵礼。从简以祭,不敢冒昧,望谅陶者之心。”
行完祭器之礼。苏釉和蔡小纹一齐抱过各自的木匣,同时打开。匣开那刹,两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不敢往旁边看,都小心翼翼地拉出自己的紫砂壶。
所谓肤腻如玉,所谓细腰婀娜,被陶泥千回百转,熬出豆蔻年华,凝成栩栩如生。两个陶壶,无人之眉眼四肢,却简直仿佛是两个紫砂姑娘,精致如人,又委婉动人。
苏釉和蔡小纹分别挪动手中之壶,慢慢地……壶身相贴,壶把相挽,壶嘴相扣……这两个出至不同人之手的陶壶丝毫不差,浑然一体。
于是,一深一浅两个肤色不同的曼妙少女在玉峰逐渐灿烂的晨光里,终于走出传说的迷雾,跃然眼前。虽都倦乏至极,但苏釉和蔡小纹看到两壶相合,皆激动跳起,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陶壶,每个角落一丝一毫都再一次轻轻抚过……没有错,吴之美人肩,西施之美人肩,传说之美人肩,就在这里。如此,苏釉强撑的精气神被连根拔起,如释重负得像抽掉了脊梁。
“小蚊子……”这是今日苏釉对蔡小纹说的第一句话。可才刚开口,她便再支撑不住,向前栽去。连日透支身体,已到极限。蔡小纹挥袖出臂,让她摔入自己怀中,抱紧。
苏釉险在蔡小纹怀里,神色是彻骨地疲惫:“壶把没断……我们好歹做出了……我要写信给师公……让他看看盼了半辈子的美人肩。”
蔡小纹双眼血红,闭目既酸痛,如此酸痛却被炉火烘烤到流不出泪来。她低头摩挲在苏釉发间,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哽咽道:“师姐,嫁给我!”
这一天,离交陶之限,仅差一天。
熬尽心血的美人肩既成,便诸事顺利。那神秘的达官贵人得到美人肩后极为满意,真的像苏釉之前白日做梦那样,额外赏了她三百两。不仅填补了苏釉职业生涯未受过赏赐这样极大的一个空白,还直接填补了建房的银子缺口。有钱万事好办。不足旬月,院落,竹墙,屋檐,庭饰,篱笆都基本完缮。一厅三室的竹院,厨房浴室和茅房都是独立占房,院子不算很大,两个住还是足够宽敞。东边院角那还送了一畦竹围。风一吹,青绿爽快得钻遍宅院的角落。就这样转眼到了初夏,除了小陶窑还没修好,菜地没有整完,其他的都已到了入住标准。
做美人肩之前,蔡小纹说过做好了就要苏釉嫁给她。现在人家做好了,苏釉不能耍赖,说要嫁就要嫁。于是苏釉眼巴巴数着工匠交房给她的日子,看蔡小纹的眼神都日渐凌厉。像是陶师看漂亮的陶壶,老鹰看野兔,胡屠夫看大肥猪。新房既新婚,苏釉想想就觉得晕眩。她不能不晕眩。美人肩塑成,新房将好,新婚将至。三喜临门,簇得她整个人都一团喜气。虽然带走美人肩的官差勒令她不得大肆声张。苏釉不好随意分享她做成传说之器的喜悦。但这样一来,她干脆不去费神了,管它美人肩到了何处何人之手。她只想那只笨蛋蚊子。在细致地想象了蔡小纹将要对自己做的事情后,苏釉恨不得一棍打晕蔡小纹,撕光她的衣服,好居高临下地唾责她的流氓本性。
“讨厌啦!你这个女流氓!”多少个夜晚苏釉盯着烛火,毫无预兆地如此骂道,红透了脸趴倒在桌,惊呆对面缝袜子的风铃。
而蔡小纹是老实孩子,眼见房子要建好了,就憨憨地要写信向赵延聆和梁静安汇报自己的婚期。苏釉不以为然,漫不经心地给蔡小纹泼冷水:“你当人家是谁。那是大公主殿下啊!人家游戏人间和我们称姐道妹就算了。这都回宫了,谁还理你。”
蔡小纹抬起头,不服气地反驳:“小耳朵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人!我师父也惦记我。”说完她又埋头写着。
“公主当然不会嫌贫爱富,只是人家天子之女,平常国家大事肯定都忙不完,早忘了我们吧……你师父就更别提了。死作死作!”苏釉吃着蔡小纹给她做的杂酱面,一边埋汰梁静安。说到宿敌,苏釉顿时忿忿,赌气般舀了一大勺牛肉酱倒在面上,搅拌两下,狼吞虎咽地扒拉。这是用鸡骨高汤,加牛肉末和虾米熬的酱,烫上葱段蒜末韭菜梗,香得要闭了气。
“啥叫死作死作?”蔡小纹本在摇头晃脑斟酌信里词句,不小心画在脸上一道墨,配上现在迷惑的表情,更显得呆了。
苏釉咽下面条,看到蔡小纹花猫摸样,先忍不住笑,然后继续埋汰人家师父:“噗……你师父就是死作死作。你看她那个面瘫脸,永远一个表情。”
蔡小纹还是不懂‘死作死作’,不过她知道苏釉没说梁静安的好话:“师父才不是面瘫呢。她常笑的啊。而且她很正直的。在无锡的时候,她带我上街去刀剑铺看武器。路上有人摆摊说那种……很……很那啥的笑话……当时好多人都围着听……”
苏釉停下狼吞虎咽,好奇地问:“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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