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别瞎说,吸大烟怎么会传染……”
没等晚香说完,殷瀼便轻笑了出来,她走近一些,从容不迫地抚摸着晚香的头发,发髻还是早晨殷瀼帮她编的,只是没想到,分别竟骤然而至。
殷瀼叹了口气,便转身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晚香被奚二夫人紧紧地箍在怀里挣脱不开,只得堪堪扭过头,泪水竟一时间爬满了整个小脸。
视线有些模糊,她看到堂嫂纤瘦的脊背挺得笔直,耳垂上坠落下来的贝壳珠串晶莹剔透,一dàng一dàng,随着她的淡然的步伐逐渐远去,最终在门口消失。
“堂嫂……”晚香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好恨,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对父母,更恨自己为什么是个半点话语权都没有的孩子。
在这一刹那,奚晚香想要长大,快快长大。能有足够的力气,挣脱爹娘的桎梏,挣脱世俗的牢笼。
只是她又怕,怕自己长大之后,堂嫂便不是现在的堂嫂了,她若是有了孩子,有了亲密的丈夫,她绝不可能再要晚香。一想到堂嫂对待外人时候,那般温和却又拒人千里的模样,晚香便忍不住难受,这种难受压抑着,让她几乎透不过气。
最终,奚晚香还是走了,与奚二夫人一道回去了。而奚二爷则听了晚香的三分劝,留在了奚家,帮着照顾摔断腿,还中风着的奚老太太,尽着所谓的“孝”。
因着奚二爷还算退了一步,奚老太太便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是终日yīn沉着脸,让人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惹了她不高兴。
如同大半个月之前一样,奚晚香还是在镇口的驿站坐的马车,只是这次送的人不多,奚老太太卧病在chuáng,难以行动,而冯姨娘则称身子不舒服,奚清瑟亦被她拖着,说要照顾娘亲,因此没来。来送的竟只有夏华姑母一人。
奚夏华知道因为自己的金戒指的原因才惹出了之后一连串的事儿,因此亦觉得十分对不住小晚香。她依旧穿着一身不合适的宽大棉袄,梳着gān净的垂髻,歉意地摸了摸晚香的头:“小晚香,你可怪姑母吧?”
奚晚香此时心qíng已平静如潭,唯一的念头便是大道尽头会不会出现那个将日思夜想的身影——大抵不会出现罢,毕竟她受了那样的诋毁,那样的气。晚香摇了摇头,冲奚夏华微微笑道:“夏华姑母,今日有风,您早些回去吧。”
奚夏华望着晚香被风chuī得发红的小脸,叹了口气:“好罢,那不耽搁你们赶路了。”
晚香踮着脚尖,又等了片刻,路上虽然人来人往,却全然没有自己想看到的。奚二夫人又在车内催了,若再不上车,或许天黑之前便赶不到津门镇了,走夜路被山贼绑架的风险,她可不愿担。
万般无奈上了车,车夫甩了马鞭,木轮子轱辘辘地开始缓慢滚动。
晚香撩开窗帘,路上人那么多,世上人那么多,可这阔气的大道却好像还是空的。今日天气那么好,日头灿灿,云薄天青,可却好像还是让人觉得胸闷难忍。
“等等——”一个声音从马车后传来。
奚晚香忙从马车内跳出去,让车夫赶紧收了缰绳,一下便从车上跳了下来。转身一看,竟是钱庄的钟掌事。
此时钟掌事气喘吁吁,小胡子一边高一边低,似乎是一路狂奔着过来的:“哎哟我的亲娘嘞,总算赶上了……”
“钟掌事,你怎么来了?”晚香不解地问,瞧着他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布包,“这是什么?”
钟掌事一把擦了胡子上结的霜气,把灰白的布包小心翼翼地送到了晚香双手中,然后冲她神秘兮兮地眨巴眨巴小绿豆眼儿:“嘿,二小姐可猜猜看。”
这……都送到手上了,还猜什么猜?
晚香乜斜他一眼,便gān脆地掀开了盖着的麻布。
之间布包里竟躺着一只乖巧的小奶猫,一身huáng白相间的花色,gān净可爱。小奶猫扬着小脑袋,黑漆漆的眼睛正好撞上晚香的眸子,“咪咪咪”地叫几声,旋即又往晚香怀中缩了缩。
“也不知少夫人怎么想的,上个月也让整个钱庄的人都帮着找小猫,还非得是出生一个月左右的,大冬天的去哪儿找?忙活了好一阵子都没找着,本以为消停了,这个月还找!还好隔壁家刚生了一窝小猫崽,这才好说歹说抱了一只过来……”钟掌事擦了擦汗,抱怨着说,“害得我一路跑过来,手上还重不得轻不得,可累死我了。”
“谢谢你,钟掌事。”奚晚香展颜甜甜一笑,唇畔小小的梨涡让人看着便欢喜,小大人一般拍了拍他的胳膊,“以后好好帮着堂嫂,别以为我不在了,就没人发现你做小动作了。”
“哪敢哪敢!”钟掌事心中一凛,这小丫头瞧着孱弱可爱,怎的这般吓人,赶紧走吧走吧!
奚晚香笑眯眯地冲他摆了摆手:“后会有期。”便像抱着绝世珍宝一般,一步一停地慢慢走上了车。
晚香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奶猫的鼻子,它便朦朦胧胧地打个喷嚏,软软地叫几声。晚香脸上满是笑意,这小猫真可爱,真好玩。
不过更让她高兴的是,堂嫂竟然还记得自己孩子气的话。原来她上次没来,却是在为自己找书院偶遇的那只小猫。
“雪花,你以后就叫雪花吧。”晚香抚着小猫软软的绒毛,若有所思地对它说,不知道堂嫂曾经养过的那“雪花”后来如何,“反正,谁都不能欺负你。”
雪花似乎听懂了晚香的话,高兴地往她手心蹭了蹭。
☆、第42章
第四十四章
晚香走之后两天,上元灯节热闹非凡,间有舞龙舞狮的班子,东宣街上一排挂着字谜的花灯把整个山坳都照得透亮,少男少女的对歌让人无端钦羡。
这些原本都要与小晚香一同赏玩的,殷瀼一个人便无聊得紧,若晚香在,看到这些好玩的,一定很欢喜。殷瀼笑了笑,便提着灯,站在钱庄门口远远地看了看,便转身上了锁。
钱庄这几天重新开门,生意络绎不绝,反正回去亦是对着一家子心思各异的人,还不若在钱庄将本分做端正。
几天之后,奚夏华的金戒指找到了。原是那戒指落到了柜子fèng中,稍一抖动,便把那卡在fèng中的戒指抖了出来。望着那失而复得的戒指,奚夏华对于晚香的愧疚便又深了几分,便在奚远年面前多说了晚香的几句好话,希望他能在回去之后,低个头,代自己向晚香道歉。
首阳过,二月伊始,又下了一场大雪。
雪后,正当奚夏华笼着袖子在院落中赏雪的时候,永州来人了,夫家宋程亲自来接了夏华。瞧着奚夏华是不想走的,可却毫无办法,宋程一如当年的儒雅之气,一双桃花眼深qíng款款,十分讨姑娘喜欢。与奚夏华相比,宋程倒是比十几年前相差不多,想必日子过得还算舒坦,亦没有多少烦恼事。
奚夏华走的时候落了眼泪,奚老太太亦是舍不得女儿的。永州路远,若非特殊qíng况,或许这么一去便又是好些年。
半年后,奚老太太的身子完全恢复了康健,只消一根拐杖,甚至都能走到镇上,去瞧瞧铺子里的生意。只是身子好了之后,奚二爷便又说起了回津门镇的事儿。奚老太太念着那孤儿寡母的独自生活,亦有些不舍,因此给了奚远年许多盘缠,才敢放心地让他回去。只是奚远年这榆木脑袋,硬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仅仅拿了些晚香最喜欢的糕点,轻装便上了路。
槅窗外的日头又斜了,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
这死水一般无趣的生活,对于殷瀼来说早已习惯了。
早在娘家的时候,她便是这般活着。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像晚香一样,想着努力去争取,从父亲那里争取疼爱,去主母那里争取认可。只是年纪越大,她的棱角便越被磨得光滑圆润。这些都没用,再怎么争取都没用。因为许多事qíng,都是既定的,永远改变不了。
初夏的时候,殷瀼带着谨连归宁殷家。将近一年未踏入殷家大门,她发觉家里的境况竟是江河日下,哥哥殷正翰终日不知进取,甚至还背着主母偷偷与那些狐朋狗友吸大烟,竟有重新走上父亲老路的趋向。
而父亲的身子则越来越差,腾云驾雾的生活把他的jīng神气都吸光了,本就不算高大宽阔的身子竟只剩了一副佝偻的骨架子,他见着殷瀼只是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被烟染黑的牙齿,甚至都没有问候一声,便继续躺到了榻上。
而殷瀼的娘亲,殷家的妾室秦氏,抱着殷瀼哭哭啼啼了半天之后,便开始无止尽地向她倒苦水。说的尽是生活中琐碎如芝麻的小事,她是贫贱的小商贩出身,习惯了锱铢必较,心思敏感,胆子又小,在高贵的主母面前唯唯诺诺,不敢高声一句,到背后便开始不慡快。这点在殷瀼还在殷家的时候便体现得十分分明,她出嫁后,没有人可以吐苦水了,秦氏憋了这么久,便愈发像个尖酸的怨妇了。
这一切,殷瀼都没有办法去改变,她只是一个庶女,甚至连出嫁,都是为了能够在富甲一方的乡绅奚家讨得令整个家族维系下去的收入,如同一个jiāo易一般,把她卖了。虽然殷家往上三代都是京城中官居三品以上的大臣,只是到了如今,真真只是落了个好听的名头罢了,却还端着自己一贯下来的傲慢架子不肯放,像一击即碎的漂亮花瓶。
殷瀼来的时候,带了奚老太太阔绰的馈赠,走的时候却是两手空空。她转头望了望依旧高门朱匾,威风凛凛的殷宅,如今世道动dàng,永州城中尽是饿殍浮尸,殷家却还浑然不觉地坐吃山空。
如果,如果不是自己的娘家该多好。如果这些只是不相gān的人,该多好。可不是。殷家是她的娘家,因此亦是自己逃脱不开的责任。或许有一天,到了殷家真的维系不了的时候,那些高傲的老爷太太还要靠殷瀼这一个庶女活下去。
想着,殷瀼紧了紧肩上薄薄的斗篷,垂了头,走进马车。
至于晚香,她走后的那些天,殷瀼还会时不时地想她,甚至想着想着还会丢了睡眠,两眼鳏鳏直到天明。只是时间一长,把jīng力都放在钱庄的打理上,她的思绪便很快被分散了。
殷瀼明白得很,晚香年纪那么小,而且她的世界比自己大多了,她能喜欢的,能铭记的,绝非是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堂嫂。山野旷原,湖泊萋糙,或许这时候,在晚香的脑海中,自己便不过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了。
这样想着,殷瀼便终于释然了。有些可惜,却又毫无办法。
又是一年除夕。
这一年,奚远镇回家过年来了,却没有带回奚旭尧。说是在江宁的生意正做到蒸蒸日上,可不能两个管事的都不在,因此便留了奚旭尧在那儿。这话说的奚老太太都不爱听,就算生意上真的走不开,那么至少让她的孙子回家,奚远镇留在江宁才是正道儿。这般让一个好好的媳妇儿无端端在家里空守着,连奚老太太都觉得委屈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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