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没辙,人都已经回来了,年都已经迫在眉睫了,总不能一道飞鸽传书把那混小子给喊回来吧?幸好殷瀼是个懂事的,微微一笑,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奚老太太不禁又喜欢了这孙媳妇一分,果真是大家闺秀,知礼知节,不闹腾。
开门鞭pào一响,新桃换了旧符。
正月里的时候,这知礼知节的孙媳妇说想去津门镇看看晚香。奚老太太问她,从前也不见她多说起晚香,好好的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了?这问题,殷瀼自己都不知道,或许只是一晚上没睡好,巴巴地就想起那个用尽全力给她捏肩捶背的小丫头了吧。
“我只是想看看她,两年没有音讯了,也不知晚香在津门镇过得怎样。”殷瀼站在奚老太太身边,如是说。
奚老太太瞥了她一眼:“晚香丫头乖巧可人,我也是想她的。远年这不明事理的东西,大过年的竟只送来了封拜年信函,还是得见见人才好。不过,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出门得好,进我们奚家这一年多,没少放你出去露面,原本钱庄的账房事宜不该让你直接接手,晚香被绑架那次,也是你瞒着我出去的。回来之后大伙儿高兴,便没跟你计较。可不许再出远门了。”说着,奚老太太便安排了人马,搭了不少年货,车轮子一滚,便前往津门镇去接人。
听到老太太这般安排,殷瀼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候那小丫头的到来。一年了,她长高了罢?还像原先那般俏皮可爱又倔qiáng霸道吗?
此后的两天,竟如此难捱。原本以为能轻松放过的回忆,竟突然又涌入了脑子,殷瀼的生活仿佛一潭沉静的水,一颗石头下去,不过一两圈涟漪dàng开。可这涟漪,在隔了这么久之后,竟然又开始泛起波澜。
只是让殷瀼失望的是,去津门镇的马车最终只是空着回来。
赶车的小厮回禀说,奚二夫人在入冬的时候感染了风寒,原本已经减轻下来的肺病,复又严重起来,奚二爷得养家糊口,因此照顾夫人的重担便落到了晚香头上,两个人皆忙得脚不沾地。此前,奚远年耽于面子,便没有在信中明说,这会儿来接人了,才瞒不住了。
听闻这话,奚老太太亦是无奈,二小子总是这样,又不是甚么丢人的事儿,总藏着掖着不肯说。奚老太太叹息着,便修书一封,让他们多加注意身体,又塞了不少银两进去,让驿站的小厮送了过去。
而对于冯姨娘而言,家中自然是人越少越好,省得她费心思去计较。自从小晚香走了之后,殷瀼倒是比之前愈发沉默寡言了,只是那日她因奚晚香而爆发的怒气让冯姨娘仍旧心有余悸,她自然不知道殷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只知殷家确实是官宦世家,可惹不得,因而也没有多与殷瀼争夺钱庄。
冯姨娘想着,不过是个会点算账本事的小姑娘,又不及自己圆滑世故,成天温温静静的,连在老太太面前说几句好话都不会,定然不会有多大的威胁。这么一来,她倒也放心了。
只是清瑟的婚事,还是没个着落,这点让冯姨娘真是愁得头发一根根地白。
庚帖也被清瑟烧成了灰,再怎么神通广大都变不出来了,虽然她记得清瑟的生辰日期,却忘了具体年份和时辰,缺了这两个,算命亦全然不准。若再这么拖下去,再好的人家都要给抢完了!倒是难不成去做个妾室填房?疯了吧!冯姨娘想着,若真的没辙,便拿了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的小金库去求求胡八婆婆,给清瑟凑个五行齐全、大旺夫婿的八字。
晃晃又是两年过去,初秋乍寒的时候,湘南一带爆发了瘟疫。
按道理讲,瘟疫皆是在夏季炎热闷湿的时节发作,可偏偏从中原传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光景。因此,老百姓皆以为这瘟疫已经不过qiáng弩之末,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làng。
可偏偏,老天爷不是这么安排的。
是年,湘南瘟疫肆nüè,亡者数千人。
湘南永州一带乌烟瘴气,哀鸿遍野。
☆、第43章
第四十五章
已是秋意浓,田间一片金huáng,风过麦làng,犹如灿灿不绝的光滑绸缎。本该是农忙的时节,田垄间却空无一人。
坐在寥寥无人的牛车上,奚晚香沉默地抱着怀中一个土麻布做成的包裹,表面凹凸不平,似乎装了满满的gān柴树枝。
奚晚香瘦了,下巴尖了出来,原本软白团子一般的脸蛋已然只有巴掌大小,虽然腮帮子还是有些婴儿肥,显得圆鼓鼓的十分可爱,而一双含水杏眸依然清澈漆黑,如同暗夜中的星萃一般。身上是家里最好的衣裳,却因为在长个子的时候,做得大了一些,因此显得空dàngdàng的,靛蓝带灰的料子放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然而这平凡粗糙的衣裳却全然遮盖不住晚香的浑然灵气。
车辙辘辘地在满是huáng土的乡间小道上行过,带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埃。
晚香蹙眉,掩了鼻。张妈妈本该与自己一同去奚宅,只是她的小孙儿亦出现了瘟疫的前兆,便火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而此时,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正跌跌撞撞地在田埂上走,怀中似乎抱着一个半大的总角孩提,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当牛车经过的时候,却突然嚎啕哭了出来,抱着怀中早已无意识的孩子,跪倒在了荒凉的田埂上。
晚香抱紧了怀中的包裹,叹口气低下了眼睛。这一路过来,她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白骨蔽平原,阖门殪,覆族丧。这场瘟疫让人猝不及防,一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湘南,可谓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婆婆是奔丧回来的,远在山里的儿子一家都死于这场瘟疫。她没哭,只是痴愣愣地坐在茅糙横叠的板上,时不时地嘿嘿笑着,满脸的褶皱让人一笑起来便更为骇人,似乎已入疯魔癫症。
晚香闭上了眼睛,心中乱得很,驿站的信使早已不知哪儿去了,书信不通,亦无人前来相报。奚家百年,自有祖宗保佑,然而天灾之下,人人皆自危,谁又能在老天爷的捉弄之下拍着胸脯打包票?
默默祈祷了一路,牛车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台门镇。
奚晚香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牛车走得慢,又是一头没什么气力的瘦牛,因此这车便坐了整整两天。下来的时候没留神,险些扭了脚。
四年,四年了。初见时虽不觉得繁华非凡,但至少热闹,主街闹市亦摩肩接踵,于阳明山怀抱之中薄雾时绕,霏霏霭霭,恍若世外桃源。
只是现下的模样亦让人胆战心惊。街上萧条不堪,难得有人出现,皆匆匆穿行,甚至连头都不敢抬一抬,掩着口鼻,生怕亦染了瘟疫。哭号声此起彼伏,枯huáng梧桐叶铺了一地,到处都是清冷的肃杀之气。
奚晚香几乎是一路跑着到了奚宅,这苍凉悲惨的场景她根本不愿再多看一眼。
“宋妈妈,李管家!”奚晚香扣着奚家紧闭大门上的铜环,只是半天亦没人前来开门。她顿了顿,心中的恐惧即刻放大了数倍,里面……里面有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儿啊。
不做细想,晚香换了拳头,用力敲砸在漆黑的门上,这门几年不见,似乎又黑了几分,浓郁沉闷地像是要将自己的意识都裹挟进去。
“嘎吱——”终于,正当晚香考虑是不是应该翻墙进去的时候,门缓缓地开了。
门fèng中出现了宋妈妈的脸,她用白纱布掩着口鼻,不住地咳嗽着,眼睛警惕地往晚香身上看一眼,又陡然亮了亮:“二小姐?这关头,你怎么回来了?”
来不及多做解释,晚香抱着怀中的布包,忙不迭地闪进了门fèng:“宋妈妈,祖母,堂嫂她们怎么样了?奚家还好吗?”
宋妈妈又重重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道:“不好,二小姐先跟我来,奴婢跟你慢慢说。”说着,宋妈妈便惶惶然往庑廊一边走去,回头道,“原本奚家离镇上远,因此镇上瘟疫开始蔓延的时候,宅子里还是安宁无事的。老太太睿智,当机立断地锁了奚家大门,不准任何人离开,也不准任何人进来。只是防不胜防,这瘟疫的疠气最终还是飘到了这儿。”
晚香不由得心头一紧,手心开始不住冒汗,嗓音都有些发颤:“所以,祖母和堂嫂……”
宋妈妈叹口气,继续道:“奚老太太年纪大了,身子弱,很快便染上了瘟疫。宅子里不少人都开始咳嗽发热,冯姨娘避之不及,不肯去照顾奚老太太。而少夫人心肠好,不仅伺候好老太太的起居,还安抚咱们一大宅子的下人,把开始得病的与尚未得病的分离开来。只是好人没好报啊,少夫人也没得逃过瘟疫。”
奚晚香的脚步慢了下来,她愣愣地重复着宋妈妈的话:“没得逃过瘟疫……宋妈妈,你这话,什么意思?”
宋妈妈见晚香的面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恍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呸”几声:“少夫人只是感染了瘟疫,且不过前几天的事儿,因此兴许还不是十分严重。”
屋子里暗啊,暗得似乎看不见天日。
殷瀼背着手,站在门窗皆关得死死的房内,明明外面是这样大好的清朗天气,可却连一丝阳光都不敢放进来。她略略俯身,趴在槅窗上,似乎能闻到外面清新的空气。然而倏然吸了冷气,好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便又被打了乱,剧烈地开始咳嗽起来。一咳嗽便仿佛全部的力气顿时都被用尽,只得扶着桌沿,小心地在罗汉chuáng上坐下来。
殷瀼抚着胸口,咳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慢慢缓过了气。见多了宅子里患病的人,她明白,这不过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会发热,继而浑身虚汗,那一身一身的冷汗,能把整张被褥都浸湿。在之后几天,人便脱了力,没了形,虚乏地水米难进,在昏昏沉沉中痛苦死去。
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地侧躺了下来,闭上眼睛的时候,脑海中竟莫名出现了晚香小小软软的团子般的脸蛋儿,没想到啊,在死前最后的时光,竟然最怀念这个曾经让自己难得开怀的小丫头。那短短半年余的记忆,在平淡晦暗如现下环境一般的年华中,竟是最绚烂的一章。
任由自己的思绪恣意游走,远远的几声“堂嫂”便飘进了耳朵,恍若游丝,隔着重峦叠嶂,十分不真实地在耳中回dàng。
殷瀼淡然一笑,果真快死了吗,这都开始幻听了。
“堂嫂,堂嫂!开门,我是晚香!”
清越的声音骤然放大,殷瀼微阖的眸子倏忽睁大,晚香?难道不是幻觉?殷瀼即刻从chuáng上坐了起来,平静如死水一般的空气忽然激起了千层làng花,让她竟不知所措。
在下人面前从来冷静温和,有条不紊的少夫人,此时竟慌了神,她不可置信地从chuáng上下来,却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裙角,重重摔到了地上。
磕到了手肘,疼。
太好了,不是做梦。
熟悉的门户依旧紧闭,晚香用力推了推门,却发觉这门从里面上了锁。宋妈妈说这是少夫人的授意,她担心自己再把瘟疫传了出去,因此便让下人定时前来送饭,等到人走了之后,她才自己开门,把饭菜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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