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婆脸上露出了些许悯然来:“公主现在高热不退,需要有人守着,你不如陪她一晚吧,最好和她说说话。人若失去神识,便很容易了无生念……我听说,就算是人到了……到了huáng泉路上,也听得到身边人说话的,说不定,就会又有了生念,又会回来……”她这么一说,桃儿杏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冯素贞转过头,望着神识昏聩的天香,目光渐渐坚定起来——“我知道了,老人家,劳烦您在府里候着。今夜,我会守着她,直到她醒来。”
老乞婆轻轻点头,步履蹒跚地迈出门去。
“桃儿杏儿,多点些蜡烛。房里若太黑的话,公主醒来,会很容易又睡着的。”冯素贞认真地吩咐着,坐在了chuáng沿上。
“是……”桃儿杏儿应和的声音里都满是泣声。
“驸马,属下有事禀告。”单世文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他今日受了不少刀剑创伤,这会儿才算包扎完毕,声气犹然有些虚弱,还带着些犹豫。
冯素贞想了想:“你进来说吧。”
夜已深沉,一片寂寂,公主府里,没有人能睡得着。
杏儿帮着庄嬷嬷去安排老乞婆和王总管的休息,桃儿这才红着眼睛带人去收拾一片láng藉的正堂。
她搬开翻倒的酒桌,从酒坛的碎瓷中认认真真地捡起一颗颗浸了酒液的双陆棋子。
桃儿目光一闪,看到了那倒扣在地上的骰盅。她的动作一顿,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将那骰盅翻开。
两点。
桃儿一下子又哭了出来。
只差一步,公主,只差一步啊……
寝房内,单世文的陈述到了最后——
“属下知道眼下公主的安危最为重要。但是,那梅竹姑娘的乞求实在是哀切,她和那老翁又是公主顶关切的人,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置,又怕夜长梦多,只好来问驸马。”
单世文说罢,在冯素贞的默然中垂首站立。
冯素贞愣了阵子,醒过神来,忙转过身轻柔地探了探天香的额头,又动作轻轻地拧了个沁凉的帕子,一点一点地蘸着天香滚烫的脸颊。
你这丫头,背着我居然做了这么多的事qíng啊……
单世文要求屏退旁人方能向她禀报的正是冯少卿和梅竹的下落。自接仙台出来,他便将冯少卿和梅竹带去了天香在京城的产业安置。因着冯少卿中了yù仙的哑药,怎么都说不出话来,梅竹焦急,便央告他回来找公主询问办法。
他没有说明的是,那小哥摘下帽子大变姑娘的qíng形实在给他带来太多惊吓,他想也没想就直接应了赶回来。
不料,他这一回,恰赶上了这一场刺杀。
冯素贞沉吟片刻,开口道:“你把那老翁和梅竹姑娘一道带至公主府吧,此间有最好的大夫,想必是医得了那老翁的。”
单世文领命正要退下,他脚步一顿,踌躇说道:“驸马放心,公主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
冯素贞朝他微微颔首。
单世文退出房外,寝房里又只剩了两个人。
冯素贞怅然地回过头,房中的另外一个人并不能回应她的满腹困惑。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细碎的疑问如呻吟一般从唇角溢出,看着天香苍白的脸色,冯素贞只觉得嘴里满是酸苦。天香昏过去之前,拼尽所有力气让她活下去,和李兆廷一起活下去……要比李兆廷活得长……
原来她一直都知道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我本想……就在今夜,告诉你的啊……”冯素贞攥住天香的手指,垂下困倦红肿的双眼,将那手抵在自己额上,“对不起,我是个骗子,我骗了你……”
不,是我骗了你。
身体沉睡着的天香在心里说道。
她明明是闭着眼,躺在chuáng上,却仿佛张开眼一般,看得到身边的一切,也看得到身畔冯素贞脸上的泪痕和痛苦。
就种感觉,就像是在梦境里一样。自己是梦中的主角,却又如神明一般,看得到一切。
呵,也许这一切,这重生,这改变,这禁忌的qíng愫,本来就是一场大梦吧……
是不是,自己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就又变成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敬慈大长公主?
是耶,非耶?
忽然之间,天旋地转,自己仿佛骑在飞驰的骏马之上,眼前的景色飞一般地向后退却。天香慌乱起来,不要,不要,她不要这一切只是个梦。
眼前的一切渐渐平静下来。
天香看到了一间房间,房里的chuáng上,躺着她——那个被二十年风霜浸染过的她。
她看到了秋香色的chuáng帐,也看到了一道赭huáng,一道青绿的身影。
那是前生的皇帝侄儿,以及——冯素贞和李兆廷的长女,李襄。
“姑母如何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年轻的皇帝。
“回禀陛下,大长公主今日好了许多。虽然仍是睡着,但是能吃些ròu汤了。”李襄嘴角噙着礼貌的笑意。
“真是辛苦梁夫人了,”皇帝温文道,“亏得梁夫人通得歧huáng之术,姑母病倒的这些时日,都是梁夫人jīng心照顾着。不然,朕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李襄谦道:“大长公主是探望家慈之时发病,民妇的医术正是幼时由家母发蒙。于qíng于理,民妇都应当为大长公主尽一份力。”
皇帝顿了片刻道:“梁夫人,令堂和我姑母是怎么认识的,你可知晓?”
天香晓得,皇帝侄儿是完全不知道女驸马这段公案的。那段往事毕竟离他太久远,又已被从史书中隐去。尽管自己和张绍民曾给他分析过东方侯的叛乱,分析过接仙台背后隐藏的深意,但他对牵涉其中的冯绍民其人,全然不知。他自幼生长在宫廷,自己作为大长公主又是把持着朝政,自然也不会有人把民间的这出戏剧到御前瞎讲。
李襄摇了摇头:“个中详qíng,民妇也是不知,我也是直到祭拜那日才知道,我母亲是认识大长公主的……”
皇帝摇了摇头,没有追问,只是叹了一声:“都这么长时间了,姑母她……还醒得过来么?”他静静端详着chuáng上的天香:“姑母啊,你这是做了怎样的一场长梦啊……”
天香也跟着惆怅了起来,是啊,真是长长的一场美梦……
“李襄技艺不高,陛下也许应该问问其他太医?”李襄的声音里有些犹豫。
“太医?”皇帝冷笑,“一个个只会跟朕打太极——梁夫人,你不要跟他们学,照实和朕讲就是了。”
李襄道:“大长公主经年cao劳,又心思郁结,醉饮烈酒,qíng郁于中,早有风疾之兆。那日想必是烈酒催动qíng绪大恸,血逆上脑,才导致昏厥。”
皇帝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李襄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等。”
皇帝一愣:“等?”他明亮的眸子瞬间一暗。
李襄宽慰道:“也许三五天,也许一两年,也许……陛下,她太累了,或许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是啊,她太累了……”皇帝眉宇间凝起了怅然,“可惜朕不能在这妙州盘桓许久,姑母照顾了我十年,我却连照顾她十天都做不到。就连朕今日能出宫来此,也是朕争取来的机会。”
天香怅然,自己这皇帝侄儿自小便困在紫禁城中,莫说是出京,便是出宫也没有几次,实在是可怜。
说什么万人之上,还不如升斗小民自由啊。
李襄宽慰道:“陛下放心,有睿王殿下和念竹长公主在此替陛下尽孝。尤其长公主,自打来了妙州,每日都亲自来给大长公主擦洗更衣,照料得很是尽心。”
擦洗更衣……天香继续怅然,那个昔日瘦瘦小小由着她梳头扎小辫的皇长女,竟然能纡尊降贵地亲手侍奉姑母,真是个好孩子啊。
“姑母平素最疼的就是她这个侄女儿,她自是应该尽心——”皇帝顿了顿,忽地发起怒来,“至于睿王那小子,朕一再嘱咐他让他好生照看姑母,若不是他懈怠,姑母又怎么会在上坟的时候痛饮烈酒?这个、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朕、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天香有些愧疚,皇帝侄儿向来心软,说是治罪也就是扣睿王的爵禄罢了。这睿王侄儿本就是大手大脚好玩闹,被这么一扣,怕是要把收集的文玩拿出去卖了才能度日了。而最疼他的姑母,眼下也没法借钱给他周转了……
李襄似乎迟疑了一下,仍是开口道:“陛下,大长公主的病灶由来已久,绝非一朝一夕所造就。而且那日是公主私藏了酒在袖中,此事睿王也是无辜,请您,不要迁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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