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州冯素贞,女扮男装登科入仕。然其善言端行,于国多有裨益,虽有欺君之名,确无罔上之实。朕恤其才,免其罪,保其功名,破例拔擢,免其吏部司职,领东宫詹事,加封太子少保。”
“钦此——”
百官纷纷将目光投向殿前出列的两道身影,两道迥然不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罪臣东方胜——”“罪臣冯素贞——”
“谢主隆恩。”
衣袍轻擦之声响动,两个“罪臣”在文武百官探询的目光里各自起身,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彼此一眼。
寒夜静寂,圆月攀上天心,清辉洒满天地之间,一片敞亮。
公主府的书房内,冯素贞将手上的账簿合拢,用墨笔在纸上记下了一个数字,轻轻地舒了口气。经过皇帝一年来的征税敛财,太子即位之后,账面上不会太难看。
“咕咕,咕咕——”一丝异响凭空传来。
一只额上有黑点的鸽子矜持地站在窗边,对着冯素贞缩了缩脖子。
冯素贞唇角一弯,将那鸽子捞了过来,从鸽子脚上的竹管里抽出张纸条来:詹事大人台鉴:梅竹可回来了?公事可理完了?今日可想我了?
单世文实在是太尽忠职守,腊八夜带着冯少卿一路南下竟是东躲西藏到不知所踪。冯素贞一是内伤未愈,一是分身无暇,只得托了梅竹带人去寻。这一去,竟也有五六日了。
好在,给那姑娘找些事做,也能稍稍缓解她知道太子即将大婚的伤心。
冯素贞信手撕了张纸条,刚写了两个字,桃儿便入内禀告道:“驸马——啊不,冯大人,宣威将军东方胜来访!”
一个高大的人影踏着月色走到近前。他一身戎装,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带着战场上枕戈待旦的倥偬威势。
冯素贞退了一步,欠身见礼:“见过东方将军——”
她直起身来,看到东方胜紧紧盯着自己一身官服,上下打量,而后又抬起眼,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两人默默相对而立,良久,东方胜先开口道:“冯素贞,我算不算是‘dòng察世qíng,心有光明’呢?”
冯素贞垂眼道:“将军是光明磊落的英武男儿。”
东方胜顿了顿,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冯素贞迟滞了片刻,涩声道:“将军,你将来定然会遇到一个和你般配的女子。”
一片沉寂之后,东方胜仰头大笑了两声:“你如此回答,倒是让我觉得意外了——这么说,你已经遇到了那个人了吗?”
冯素贞缓缓点了点头:“是……”
东方胜问道:“他比我好吗?”
冯素贞想了想:“不好比较,恐怕有很多事qíng她不如将军,但是我喜欢。”
东方胜乍然变色,但很快又恢复了沉静。他默不作声地端详她的神色,忽然道:“冯素贞,我给你写一封休书吧。”
冯素贞一愣。
东方胜偏过头:“你是我东方胜过了门的妻子,若我不写休书,哪个敢娶你?”
冯素贞嘴唇微抿,终于无奈道:“好。”
二人进了书房,东方胜抓过笔,凝神静气地长考起来。
冯素贞晓得东方胜不爱读书,不然当初也不会找枪手替他去考科举,因而,对他此时此刻会写出怎样的休书颇为好奇。
但他只是握着笔,悬空了许久,仍是没能写出哪怕一个字来。
陡然间,他的肩背松弛下来,不复原先的挺拔。
冯素贞后退一步,垂下了头。
东方胜快速地在纸上挥毫写了什么,几乎只是瞬间,他就撂了笔,转过头来说道:“冯素贞,你再嫁时,和我说一声,我会给你备一份嫁妆。”
冯素贞低头道:“将军再娶时,我也会给将军备一份贺仪。”
东方胜涩然轻笑:“我走了,你好好保重。”
冯素贞问道:“将军是怎么来的?可需要我遣人送将军回府?”
东方胜道:“不必,我要去辽东。”
冯素贞讶然:“你才从察哈尔回来没几日,这么快就走?”
东方胜凝望着她:“就是因为从察哈尔回来了,才要去辽东。”
冯素贞不知如何接话:“那,盼着将军早日归来。”
东方胜垂首细细端详冯素贞仰起的清丽容颜,喉头一哽:“我不回来了。”
冯素贞错愕。
东方胜压着嗓子道:“我和太子有约:若是我打下了辽东,我就是辽东王。若是我战死辽东,我便是辽东的一缕孤魂。此去辽东,不死不归。”
他忍了忍,终究没说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太子这样的契约,只笑道:“冯素贞,这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相见了。”话音未落,他猛地一拉冯素贞的手腕,后者全无反抗之力地被他拉到了怀里。
冯素贞正要挣扎,却见东方胜只是摘了她的官帽,将一柄翠绿的玉簪cha到她的发间就松开了手:“你不用担心,这簪子没有沾血。我在察哈尔救了一个女人,这是她塞给我的。我当时看到这簪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你来了。”
见冯素贞神色呆滞,他自嘲道:“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休了你。不如,你休了我吧。”
他转身朝外走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仿佛不曾来过。
冯素贞呆呆抚着头顶上的簪子,回头看向桌案上的休书。
那简直就只是一张白纸而已,上面没有写内容,只是在落款处写下笔走龙蛇、墨迹淋漓的“东方胜”。
冯素贞默然,她将发簪拔了下来,看清簪身刻着的并非常见的禽鸟花卉,而是鬃发飘逸的骏马形象。
她把玩着那触手生温的玉石,喃喃道:“是,你确实称得上,‘dòng察世qíng,心有光明’。”
怅惘片刻,她重新拿起笔,寻到先前只写了两个字的纸条,续着方才的笔锋写下:“公主殿下钧鉴:梅竹未归。虽有案牍劳形,然今晚月色甚好,惜乎卿卿不在近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子女,是一个“选择”问题,但关于父母,没得选择。
冯少卿和老皇帝是两种父亲。
对于冯少卿这样的父亲,只要你独立了,不依附他,说服他,感化他,他就能够包容你的特立独行。但是对于老皇帝这样的父亲,你不合他的心意,你就永远是错的。
把老皇帝写死确实是一种解决方法,但死得那么恰巧,那么妥当,这太理想化了。
大多数人面临的是,和父母经年累月的互相伤害。
谁错了呢?
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谁都没有错。
尾声
第60章 第六十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一声尖锐哨响从平地升至半空,顷刻间,浓黑如墨的夜空亮如白昼,五光十色的焰火如簇如团轰然炸开,极致耀眼之后,化作星星点点的残火,随着空中飘飘扬扬的落雪一道澹dàng摇摆而落。
上元节的烟花要比往昔更为璀璨些,只因,今日不止是元宵佳节,更是新皇的大婚之日。
庭院中,小花儿坐在冯少卿的怀里,望着天空里不时绽放的花火,拍着ròu乎乎的手掌“哇哇”惊叫。公主府里的一众女眷也都站在院子里,各自都是喜气洋洋。就连近日来一直面色不虞的庄嬷嬷,脸上也带了些温和的笑意。
冯素贞不禁朝着皇宫的方向望了望:那宫里头的人,和自己看到的可是一样的流光溢彩?
冯少卿等人是腊月二十七才回到了京城。单世文生xing机敏,带着冯少卿东躲西藏,一路甩掉了太子派去寻找他们的尾巴,竟躲去了济南府的乡间。若非是最后在那些人里看到了梅竹的身影,只怕二人就要留在济南过年了。
半挂鞭pào在近处突然炸响,众女眷惊得花容失色,纷纷跑开,却都是不自觉地躲到了冯素贞身后。冯素贞眼疾手快捂住了小花儿的耳朵,又退了两步。循声望去,熟悉的凤眼青年正在一边贼兮兮地笑。
冯素贞眉毛一扬,对身旁女子道:“打他!”
“欸!”梅竹领命,登时柳眉倒竖地冲了出去。一旁的桃儿杏儿醒过神来,也纷纷挥舞着拳头追打。
那青年见状撒腿就跑,一溜烟地没了踪影。
冯素贞怪道:“这厮父母亲眷都在京城,元宵佳节,跑来公主府做什么?”
一旁的冯少卿捻须喃喃道:“单侍卫这个人,倒是有趣……”
“他回来时候鼻青脸肿的模样也甚是有趣。”冯素贞斜了冯少卿一眼。
冯少卿老脸一红:“为父那时候还不是忧心你的境况,才和他动了几次手……”
52书库推荐浏览: 杨惑